刺猬飞上了天(外一首)
姜博瀚
1
我的父亲,他很少换下他那套陈旧运动装
平时上课穿下课穿去县城开教师会还穿
母亲给他做的衣裳他只有过年时才肯穿
一件藏青色的呢子,三个大纽扣,垂到膝盖
2
我的父亲,他在任何场合都习惯了,揣一支笔
写写算算。我们不识的字,不懂的算数题
大舅的庄稼年产增值,小舅的里岔黑平均分两
靠他来解答。父亲教了一辈子物理、化学
半导体、电视机(村庄不用电冰箱和洗衣机)
他拆了装装了拆,大大小小的零件堆在床头上
接根线焊一焊,换个开关和喇叭,戳鼓戳鼓就出音
3
父亲看着我对他的爱好兴趣不大,他就给我布置写作文
雨、雪、风,雷电交加的夜晚,村庄的四季更替
不假思索。随便一个题目,无非就是想拴住我
孩子太小,不要玩得没影踪。等我写好,他放下焊锡
烙铁滚烫。我读一遍元宵节的灯会,当他无法判断
字和词的运用,穿越漆黑的夜,朵朵木槿花,一路忐忑
4
宋连喜,蓄着两撮小胡子,穿着板正的中山装的
大分头的男教师,他手捧着一本蔷薇色的歌德。
宋连喜,红墨水一蘸,圈出无数的圈圈:“姜老师
你真应该来语文组。”父亲说,我哪里会,小龙自己编的
你看着还行?宋连喜笑着:
雪地上留下刺猬的脚印,刺猬飞上了天。
他把歌德送给我,作为奖励,出乎意外,他的眼神闪亮
他的腮略微瘦骨,他像墙上挂的鲁迅先生,点一根烟。
5
麦收以后,我想着能分到他的班上,看他干净穿衣的样子
父亲跟母亲说,宋连喜回家务农了,民办教师走了三个
他的业务能力那么强,真可惜。
6
秋天。某个星期六下午,洋河畔三只大鸨,一雄两雌
宋连喜,推着一车子红薯,一个妇女前面拽着绳子
车襻套在他的脖颈上,笔挺的中山装,黑皮鞋
出溜滑,他趔趄的步子,往山坡上拱
7
车轮滚滚,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年的腼腆,羞涩
我不敢看他的背影,飞快地冲下去——亲切的
怜悯心,他认为我对写作有一种天然的领悟和慈悲心。
我理解不了。他给我的那本歌德的野蔷薇,烛光灼灼
停电的办公室,桌上一盆仙人掌
8
他蘸红墨水圈出的圈圈
——像一条鱼飘游,吐着泡泡的声音,让我着迷
字和词。我开始模糊懂得,雪是冬天最后的一条白毯子
小刺猬乘雪飞升。
家
无人居住的院子,青草风长
那些干枯的树枝,瓶瓶罐罐
野猫立在墙头,回望——擦亮火柴
他试图找回乡村的老家,火焰、气息
来来回回,崭新鞋子一趟趟踏遍原野
让泥土重新相认,迷失打碎
祖母的锅碗瓢盆,祖父的纸笔砚台
还搁置在原来的位置,家书静默
他们已经变成两幅遗像,凝视着
活在过去的时日里笑容满面:
一颗老灵魂,所发出的全部能量。
曾经,他们会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把炉火烧旺,炖上一壶水,茶盘锃亮
他们站在村头,直到身影逐渐清晰了
辨认走路的姿势,不会看错哪一个
倔强。他们,从不让子女搀扶,阳光下伸展
白雪飞扬。他们不服老,他们唤醒我们
人回来,家有生气。在外面,就好生着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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