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犁民,1976年底出生于重庆,苗族。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散文诗》《新华文摘》《青年文学》《读者》《星星》《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百篇。出版有散文集《露水硕大》,诗集《花朵轰鸣》《大雨如瀑》。作品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新中国散文典藏》等百余种选本。曾获第11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蝉联第6届、第7届重庆文学奖。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5)、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201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参加《人民文学》第3届“新浪潮”诗会。
身份
当我在人群中说出“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了。
一片下落的雪花,一朵盛开的蔷薇,从来没有喊出过我。
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努力做好我。而事实是,到头来,每一个人最终都活成了别人。
而这个别人,甚至是你不知道的,看不见的,从未谋面的。
尽管他有时在报纸上,电视中,履历栏、身份证里,有时在别人的谈话和评论中。
但你其实是看不见的,看不清的。
理论上,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你。因此,在你之外,还存在着无数个你。
甚至有些别人心目中的你,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你,只有你不知道你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你。
这个你不知道的你,有时大同小异,有时千差万别,有时判若两人。
这个你不知道的你,却是他们认定的你。无法拒绝,无法否认,无法逃避。
而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活在这你不知道的你中;你就活在别人认为你应该活成的那个你中。
人设早已为你固定。
你必须按剧本演出。
如果不小心把剧演砸了,也不是出于你的本意。
你真的是不小心演砸的。人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如同超市的商品,你有自己的标签:品名,产地,规格,单价,品质。
但你也想过要逃出来,从商品货架上滚落出来,回到一颗草莓的枝头上去。
你已经是一颗想做自己的草莓。
你不会成功,但也不会停止尝试滚动。
爱我的人,都是把我用旧的人
作为自然的人,我们活在身体里;作为社会的人,我们活在身份里。我们用嘴巴吃饭,也用嘴巴说话。
吃饭支撑我们的身体,说话支撑我们的身份。社会就是各种经纬线组成的坐标,标识出我们每个人的身份和位置。
每一个我,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他人。但事实上,我们从来也没有活过自我。因为我,是依托他人才得以存在的。是靠他人来指认的,是靠他人来评价的,也是靠他人来命名的。
没有他人,“我”是否存在?这是个问题。
我们的名字,都是他人用来喊的。他人用来叫的。他人用来称呼的。
当它作为汉字符号的时候,我们自己也用得更多。但也是用来区别于他人的,从他人剥离出来,被他人看见和读出。
它是否就是另一个“我”?
如果世界上,苍穹下,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拿名字来干什么,拿身份来干什么?
我们在各种身份中得以确立,也在各种身份中身不由己。它是一种标识,也是一种罗网。
身份在我们身上发光,身份在我们身上叮当作响。
有些身份是我们自设的,有些身份是他设的。
有些身份是先天的,有些身份是后来的。
我们居住在身份里,动弹不得。
作为儿子,我们是被母亲用旧的;作为父亲,我们是被儿子用旧的;作为丈夫,我们是被妻子用旧的;作为妻子,我们是被丈夫用旧的…………
委身人世,使用自己。
最终,我们是被岁月和自己用旧的。
与天地精神往来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从身体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个身体是具体的,唯一的,仅有的,只属于一个人的,且必将消失的。
没有谁,能够与另一个人合二为一。
从时间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生和死之间。这是一段只可以属于自己的旅途。虽人海茫茫,毕竟没有人同来同往。你必须一条路,走到天黑。
从精神意义上来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精神世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头脑中,一个人并不能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的精神空间。
你来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无尽的未知。是一个无数人都曾经呆在那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表述的地方。更是没有两个人同时存在的地方。
所以,人的一生,都在和孤独作战。
最强大的力量,便是对抗孤独的力量。
对抗的方式,各不相同。
与天地精神往来,便是其中一种。
雪后
人是时空之物。
但时空却使人渺小。且只能占据一小段时空。
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长寿的人,恐怕也最多只见到过自己的玄孙。
理解陈子昂呀。每个人曾经都是陈子昂。每个人都会当一瞬间的陈子昂。发有生之喟叹。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仿佛只有月亮,一直悬垂在人类的历史和记忆里,悬垂在地球的边疆。但却又一直悬而未决。
悬垂在无边的仰望之上。
它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直把人类置于被审视、被审判的位置。
一旦你抬起头来,就不得不被它照彻,像一面镜子。
使你内心堆满积雪。
你走后,院里的月季开了
一块土地,一个院子,一座房屋,一院植物。
这,恐怕是许多中国人原始而朴素的一个梦想。事实上,也可能是所有人的梦想。
人,毕竟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人原始的本能。
但是,人又总是拼了命似的往大城市挤。往钢筋混凝土中挤。
这似乎是无法解释的矛盾。人,何尝不是一个矛盾体。
但是,人终究也是社会人。在和自然对话的同时,不可能不和社会对话。所以,每一个我,不仅需要一个你,也需要一个他。
禅师一样,和自然完全融合为一体,是理想主义的至高境界。需要千年修为,也许是万年吧。但是,也有的时候,人群越多越孤独。
多数时候,我们宁愿守着寂寞。那是因为没有对的人。对的人,即使相顾无言,也是寂寞的默契。
在我寂寞的时候,你,不期而至。所有的花,都是为你开的。
你不来,花不开。事实是,你不来,我看不见花开。
有些花,是开在心里的。
伐木
许多人,把墓碑和棺材看得十分重要。
我到里约热内卢所看到的是这样。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所看到的也是这样。
不光我的老家。
可以吃简单的饭菜。可以住简陋的房屋。但拼命也要把这两样东西凑豪华。
此世已经活成这样了,来世必须活得好一点。
此世活得这样好,来世不能活得比这更差。
有人才四十来岁,就开始准备这一切。
也有的养树,从年轻时就开始养一棵树。做木工活的人,更是抢得了手艺之便。他的一生都在伐木。只有一棵,留给了自己。
在家乡人看来,谁都要走进一棵树里面去。
人离一棵树,那么远,又那么近。
有一些树已经百年了,人生才几十年。有的人已经百岁了,一棵树才几十年。
每个人,都从深山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棵树。
认定了。认下了。
大多数时候,树在森林里长自己。
人在村庄里长自己。人和树,就这样建立了联系。
树不知道。但是,人记住了自己的那棵树。
那棵树最先长在森林里。最后也回到了森林里。
迷雾
我对迷雾深度着迷。不管是现实的迷雾。还是思想的迷雾。
有一次,我围着一座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还有一次,我开着车,在大雾中跑了几个小时。
我真想一直开下去呀。没有目的,也看不清前路。
前进一米,都是突破和发现。都是柳暗花明。
一辆车,像一柄剑。不断穿越未知。不断超越自己。
夜晚也是一种迷雾。
青龙湖的夜晚,天空隐秘,湖水庞大。
我喜欢夜晚包裹着我,像包裹一个婴儿。星星在水中建造玻璃房子。而芦苇也有了思想。
那从芦苇中飞出的水鸟,是思想的箭矢。水中芦苇,每一株都是一阕宋词。
登临
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幸存者。
婴儿刚刚出生,脸上已经长出了皱纹。
死亡是无法阻止的。如果没有死亡,如今地球上就已经站满了人群。后来者,再无立锥之地。
死亡推动着死,也推动着生。
个体生命不断地生死,换来了集体生命的生生不息。由此,人类得以延续。
一代一代的人们消失在视线尽头。一代一代的人们活在此世。一代一代的人们陆续登临。
这个队伍太长了。由三种人群组成。前面是消逝的人群。后面是未来的人群。中间是活着的我们。
这个队伍不断移动:消逝的人群向更久远的地方消逝。活着的我们不断向消逝靠近。未来的人们正在渐次来临。
这个队伍排着队,不停地向时间的窗口靠近。
自己推动着自己,身不由己前行。
那人在街边下棋
守的是将和帅。
但每个下棋的人,何尝不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
他有三千兵马可调动。还有诸般武器。
有人干脆把战场摆到了大街上。围观的人不少。均乐此不疲。
因为有很强的代入感。
一个虚拟的战场,每个人都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暂且把世事抛在脑外。把妻子和油盐柴米抛在脑外。把曾经做过的梦再做一次。这可能是离庙堂最近的距离。
棋中有厮杀。棋中有嫔妃。棋中还有一个空着的职位。
关键一轮败了,还可再来。就算遇到兵谏,尚有退路:悔棋。
在一条无名河上
人们总是习惯于追寻河流的源头。
其实,每一条河流的源头,不在雪山的峰顶,便在小草的根部。但是,河流的另一条隐秘源头,却是难以追寻的。
它从时间和历史的深处流来。
古人发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喟叹。其实,多少今人成古人。然而,那条河流一直存在。存在于无数古人今人的脚下。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呀!有时候显形,叫长江,黄河,乌江,酉水。有时候仿佛就是我们身体里的血管。
有时候又隐藏不见。
没有具体的肉身。
我每天坐在这条水边,以河洗河,以水洗水,把日子洗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上游站满了人,下游也站满了人。
然而,每个人都在洗自己。没有人能够帮你一把。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生要洗。
他们洗呀洗呀,河水没有增高,也没有变小。
这些河水,就是这样洗呀洗,有的被洗到了这首诗里。
阳台
这是一处精神的悬崖。
也有人把它当成了杂物间,晒衣处。
同时,还是客厅长出的第六根手指头。是围墙里旁逸斜出的一枝花朵。寺院旁边的一道窄门。
它和厨房不一样——充满了人间烟火和柴米油盐。
它和卧室不一样——身体和精神都在沉睡。
它和客厅不一样——往来交际,人世凡俗。
它可以让自己身体和心灵飞起来,心游瀚海,手摘星辰。
俯瞰人间。深渊一样迷人。
它与其它房间一墙之隔,却是最小的世外桃源。
眼看就要摸到天空的屋檐了。眼看就要神游六极了。
这巨大的飞升……
雪天里
小时候的雪,真大呀。大如席。
每年冬天,都会长许多冻疮。脸上。手上。
有一年,雪特别大。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片沙坡,雪已经齐腰身了。为了翻过这个雪坡,我在雪地上爬了许多次。
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像西西弗斯滚上山的石头。
后来,我穿的解放鞋也断了后帮。
身体里的能量,像水银泻地,快速流失。
有些冬天,羊也会冻死。但我从来没有恨过雪。也没听其他人说恨过。
雪真好呀。雪像一场梦。
雪像一场怀念。
雪,下在时间和岁月深处。
我的身体里早已大雪封山。
身体
人有两个命运。一个是身体的命运。一个是心灵的命运。
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内心的生活。每个人都使用着一具身体。
它是无法搬迁的房屋。
我们背着它行走。却不能离开它而独立存在。
它也庇护着我的生命。
我们喂养它,建设它,修缮它。却阻止不了它在时间中风雨飘摇。我们为它寻找食物。也为它装修打扮。为它避寒取暖。
它是我们喂养的,也是被我们伤害的。它是在时间中用旧的,也是在使用中用旧的。
我们就是那个理直气壮使用它的人。
它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运转。直到最后一刻。
有一天,它停摆了,它是因自己的超负荷运转而停摆的。但是,它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再也不能有第二次发车。
一次停车,终生停车。
它只有时刻不停地让自己处于工作状态。
它是一架运转不息的机器。它有206块骨头,许多器官,无数零件。
我使用它许多年。有些零件至今没有看见过。有些至今不认识。甚至有许多地方,连自己的手也无法抚摸到。
我们身为身体的大王,却不清楚自己的每一片河山。
这是我的无知。也是我的粗心。
同时也是我的局限。
俗话叫,每个人都不能看到自己的后颈窝。
它使用了我的形状,也使用了我的容颜。
它是我,又与我有所区别。
它呵护着我的灵魂,却最终成为了我的躯壳。
赶路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一生里,拼命赶路。
他没有要到哪里去。他只是要抵达自己的一生。
一生是唯一的目的地。但每个人的目的地又各不相同。
他走过了许多岁月,还有许多岁月要走。
人们都在岁月里走着。
没有人能够把岁月走尽。也没有人能够走出岁月之外。走到一生之外。但所有人都会走完自己的一生。
生和死,构成生命的两端。
两端之外,没有人知晓。人们把它叫做前世和来生。但至今没有一条通往前世和来生的路途。
他们共同在世上走着,却没有一个同路人。
他们共同走在一条路上,却没有一个同路人。
他们并肩而行,但各自走在自己的一生里。那是一条孤独的旅途。旅人无数,但没有人真正同行。
他们只是偶尔路过,打打招呼,彼此皆为路人。路人群体庞大,每个人都只是这些走着的人群中的一员。
往前看,是无尽的人群。有的正在走着,有的还未出生。
往后看,是无尽的人群。他们已经走过,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重逢
岁月不仅改变着我们的年龄,也改变着我们的身体。
时光像一部雕刻机。
许多人,再见已是另一副容颜。
一座行走着的故居,风雨飘摇。
我们只能从点滴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像从一座废墟里,寻找一座宫殿。从一个老妪里,寻找一个少女。像从一缕记忆里,寻找一个故人。
他们就是一面镜子。
许多时候,我害怕这一面又一面移动的镜子。我们都是在这面镜子里老去的。
同学聚会,这些镜子就聚集在一起。亲人相聚,这些镜子又再度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从对方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
他人老着我的老。我也老着他人的老。我们都是在别人的老里老去的。
老,有一条共同的路。
唯有时间,了无痕迹。
白鹤
动物之中,唯白鹤,接近于神。
所谓仙风道骨是也。
连进食,也优雅无比。比绅士吃相好看多了。一定是食露珠长大的。
有时候,觉得白鹤并非世间之物。总是突兀地立于一切事物之上。仿佛来自于时间深处。
又仿佛站立于时间之外。
那是洁白中生出来的洁白。
污泥中开出来的花朵。开在盛开的心灵之内。开在世俗的眼光之外。
它总是静立于水边,灵魂一贫如洗。
它的伴侣就是它自己。
连飞翔,也像是静止。不用忽扇一下翅膀。而飞翔远在飞翔之外。
它的飞翔像是一种修炼,只带着灵魂,并没有带上肉身。就算是导弹呼啸而过,也不能影响它的静立。
它离我们的距离,超过了一切武器的射程。
它不动,世界也跟着不动。
何事太急?
(“头条诗人”总第624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2年第4期)
•杨犁民•
我和诗歌的关系总体来说,是一种私人化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一种你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一种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不知道,但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遇见的关系。诗歌是一种本来存在。无论你写与不写,诗歌就在那里。诗人与诗歌之间只是一种遇见。这种遇见带有某种宗教的性质和意义。或者说,只有具有诗歌慧根的人,才能完成这种遇见。诗歌不是创作,也不是创造,只有诗歌写作和诗歌文本才是创作和创造,诗歌本身不是,诗歌本身就在那里,不需要创作、创造。诗歌的相遇是一种心灵的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诗歌就已经完成。诗歌文本和诗歌创作,只是通过文字把那一刻的相遇记录下来而已。诗歌文本只是诗歌的画皮。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因此,作为文本的诗歌,只是我们心灵诗歌的引路人、导航图,带领我们去发现诗歌、抵达诗歌,它让诗歌更近的同时又让诗歌更加遥远。诗歌的迷恋之处就在于,你可以无限接近,却永远达不到。而诗歌与诗人相遇,使诗歌得以呈现,得以显形,得以找到本我,使诗歌得以成为诗歌。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完成的关系。诗歌是另一种世界观。诗歌使我之为我,非我之为非我。我写下诗歌,使诗歌成为了我之诗歌。如果没有诗歌,我将是另一个我。如果没有诗歌,我的人生将是另外一种人生。诗歌建立了我的价值谱系和精神图腾。从内部开掘了我,发现了我,拓展了我思维的疆界,确立了我与世界的关系,建立了我与万物的联系。如果我不写诗歌,那些与另一个人相遇的诗歌,将是另一种诗歌。如果我不写诗歌,那些与另一个人相遇的诗歌,将是另外一种诗歌文本,将改变诗歌的文本命运。而我使我之诗歌带上了鲜明的血胎印记,使诗歌有了自己的血肉父母。我笑起来的酒窝,诗歌也有一个;我身上长痣的地方,诗歌也有一颗。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救赎的关系。诗歌伤害了我,同时又不声不响地治愈着我。我害怕诗歌长出白发,就像我害怕自己的妻子长出白发一样。我伤害了诗歌,我使诗歌变得粗糙,我把诗歌从诗歌那里挖掘出来,其实,是让诗歌离开了诗歌,让诗歌走出自己成为了文字的分行。诗歌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是世间流浪的孤儿,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照看过它们,我死了,也只有纸张养活它们。它的命是它自己的,也是时间和大众交给它的。我和诗歌相濡以沫,互相伤害,又互相安慰;互相惩罚,又互相救赎。我走在诗歌的道路上,就像山羊走在钢丝上,深渊迷人,不能回头,步步惊心,万劫不复。我和诗歌,互相标定了彼此在宇宙中的坐标。诗歌的苍穹,遥远又清晰,危险又美丽。
•毕光明•
苗族作家杨犁民的散文,偏重于哲学思考,主要是对生命的本体即存在的追问。当这样的哲思在有限的篇幅里以精致的语言加以表述时,其文本就兼容了诗与散文的特性,既是高度个性化的自我言说,又具有超越现实生活感受的精神内蕴。《把我用旧的人》就是这样一组具有文体创新意义的散文诗。
散文写作需要在行文中不断地提起我自己,而诗歌创作是抒情主人公不断地在吟唱中现身。《把我用旧的人》全部的关切就在于“我”。“我”被关切,正是存在主义的思想取向。没有被关切的“我”未必存在,只有意识到自我,人才是存在的。也正因为意识对存在具有超越性,所以,存在先于本质。杨犁民的这组散文诗,自然不是有意地去对某一类存在主义理论加以诗化的阐释,而是他在生存中感受到了生的困惑。存在主义者提出的问题,并不只是理论家对于人的本质有了发现,而是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对自我处境的认知与审察。现代诗人更富于内省精神,在他们的内在视境中,自我的现代性处境必然凸显,“我在哪里”、“我是不是我”这样的问题自然而然会被提出来,因为反思乃是现代诗人的思维特性。“把我用旧”是一种有些奇怪的说法,但在现象学意义上,它正是对人的存在本质的还原,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并非自己可以确立——它无法单方面确立,而只能在双边关系即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中确立。《把我用旧的人》的戏剧性就来自这里,它需要不断地从自我与他人、身体与灵魂、生与死等等这些矛盾关系中来寻找存在的真义。
对存在的自觉,必然伴随身份的焦虑。“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努力做好我。而事实是,到头来,每一个人最终都活成了别人。”(《身份》)诗人悟到的是一个普遍性的,但并非人人都意识到的事实,其间一个隐在的悲剧是:“理论上,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你。因此,在你之外,还存在着无数个你。”(《身份》)所以,人在这个世界上,被人设所固定,只能按照剧本演出,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是出于本意,作为社会人,每个人都逃不脱他人对你的定义,等于人都得被他人所用(而归根到底也是为自己所用)。社会就是个体存在的场域:“作为自然的人,我们活在身体里,作为社会的人,我们活在身份里;我们用嘴巴吃饭,也用嘴巴说话。”“吃饭支撑我们的身体,说话支撑我们的身份。社会就是各种经纬线组成的坐标,标识出我们每个人的身份和位置。”在这里,“身体”和“身份”的关系,“身份”和“社会”的关系,得到了充分地揭示,其内在的逻辑性反映的是人与他人及社会的辩证关系,也是存在的实景。它也告诉我们,人的存在基于一种处境,并产生无可规避的后果:“每一个我,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他人。但事实上,我们从来也没有活过自我。因为我,是依托他人才得以存在的。是靠他人来指认的,是靠他人来评价的,也是靠他人来命名的。”“没有他人,‘我’是否存在?这是个问题。”(《爱我的人,都是把我用旧的人》)看上去,这是在说理,但由于它所揭示的是无可克服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已被习以为常,导致存在的遗忘,因而它通过语言实现的戏剧化出场就产生了很强的诗性。而对存在的原理进行诗化的表述,恰是《把我用旧的人》的艺术价值之所在。
“孤独”是存在之思的又一个重要命题。《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一章就是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一判断出发,对人被抛到世界上的孤独处境进行了诗性的言说:
从身体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从时间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生和死之间。这是一段只可以属于自己的旅途。虽人海茫茫,毕竟没有人同来同往。你必须一条路,走到天黑。
从精神意义上来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精神世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头脑中,一个人并不能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的精神空间。
你来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无尽的未知。
……
所以,人的一生,都在和孤独作战。
这样的表达,代表着杨犁民散文诗写作的思想和艺术水准,有超越世俗生存的发现和对存在的担当,也有对语言艺术的自觉和在平淡中求精到的努力。诗人所找到的对抗孤独的方式,来自文化传统的深处,说明消极的处世态度从另一个角度看实乃更为积极。“多数时候,我们宁愿守着寂寞。”(《你走后,院里的月季开了》)这种选择可视为艺术赋予生命的力量。
对生与死的探究,也是存在之思的重要一维。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死亡是人生的最后归宿,是生命的极限,它于个人的存在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赶路》把人生比作赶路,“生和死,构成生命的两端”。《登临》更是集中讨论这一话题。“死亡是无法阻止的。”“死亡推动着死,也推动着生。”“个体生命不断地生死,换来了集体生命的生生不息。由此,人类得以延续。”诗篇勾画了人类生死相替的一幅图景,指出了生命个体置于其间的被动性,同时也预留出了存在的可能性。如果说与之相关的《伐木》,写的是地域文化中人对死亡的一种态度,那么,《迷雾》和《阳台》等篇什说的则是,既然生命是个有限的过程,那么,超越和飞升就是人的精神应有的姿态。《在一条无名河上》更是用隐喻的手法,暗示出生命在长流不息的文化与价值之河里洗沐并有望得以永恒。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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