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方有诗云：那个女子不怀春？那个男子不钟情？中国的《诗经•关雎》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是女，君子好逑。”这种异性吸引的爱情，是人类的一种不可或缺的普遍的情感，也是人生充满希望和浪漫色彩的主要元素。而作为反映人类生活和情感的文学，必然会将爱情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而在抒情样式的诗歌中，爱情诗可能是篇幅最多的，给人印象最深的一种。难怪柏拉图说过：在爱情的触摸下，人人皆成诗人。
      在浩如烟海的爱情诗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揭示因爱情而内心激动和震颤的篇章，是描绘男女之间的隐秘情感的诗歌——对于男生而言，即是暗恋和初恋时期的心灵躁动（关于女子方面，有《羞涩：那一片欲遮还露的苹果红》的一文叙述）。而这种时刻的爱情的流露，因个人的性格因素，表现为两种状态：一种是内向型的羞怯心理，一种是大胆直露的挑战式的追求。
       2.
      内向型的羞怯心理，悉心观察有两种表现方式：暗恋和初恋。
      先说内向型的羞怯心理之暗恋。新月派诗人沈从文有一首《我喜欢你》，把他暗恋的内心世界揭示多么准确而细腻——
      你的聪明像一只鹿，/你的别的许多德性又像一只羊；
      我愿意来同羊温存，/又担心鹿因此受了虚惊：
      故在你面前只得学成如此沉默，/（几乎近乎忧郁了的沉默！）
             你怎么能知？

       我贫乏到一切：/我不有美丽的毛羽，
       并用那言语来装饰他热情的本能也无！
       脸上不会像别人能挂上点殷勤，/嘴角不会怎样来常深着微笑，
       眼睛又是那样笨——/追不上你意思所在。

       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我的心就抖战，身就沁汗！
       并不当到别人，/只有那有星星的夜晚，
       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这是沈从文写他暗恋张兆和的诗。他们的爱情发生在中国公学里，那时候，26岁的沈从文，爱上18岁的学生张兆和。一个是乡下来的白话小说老师，一个是家世显赫、校花级别的张家三小姐，身世的差异，必然让他产生畏怯心理。
       这是一个典型的怀有暗恋心理的年轻人的自述，其实也道出了许多对自己心爱的人不敢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爱情的心理：有自恋情节，更是自卑的因素，明明喜欢对方，却又不敢表白，只能在内心里苦苦地折磨自己——近乎忧郁了的沉默。还有更为痛苦的心理折磨——“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我的心就抖战，身就沁汗！”紧张的心在寻找释放和倾述的机会：“只有那有星星的夜晚，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但是这种暗自的表白，对方根本无法知晓，只会加深自己暗恋的痛苦。
       尽管当时张小姐心目中没有沈从文，但沈从文并没有退却只停留在暗恋阶段，而是用书信和诗歌大胆追求轮番轰炸，终于获得成功。沈从文的一生，给妻子张兆和写了大量的书信，均收录在《我喜欢你》这本书中
       爱情，是两颗心相撞击的火花，没有撞击的资格和机会，或者有资格有机会，但不敢去撞击或不善于撞击，爱的火花就很难产生，那就只能是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干杯。
       暗恋是内心真正喜欢一个女孩，但在对象面前又不敢表示感情的一种矛盾状态。法国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普吕多姆的《迟疑》一诗，就生动地表达了这种情状：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
        却又不敢；
       语言会暴露我的内心，
        哪怕说得很轻。

        因何缘由？
        我下决心开口……
        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对爱的女子怀着深深的爱，没见面的时候，自己对自己在心中说的很多，但在面对面的时候，“却又不敢”说出暴露内心的语言，哪怕是一句话。“这异乎寻常的羞涩”，其实就是一种爱的羞怯。普吕多姆的《迟疑》，准确抓住了主人公的一瞬间的心理，把他的窘态刻画的惟妙惟肖。

       3.
       是的，这种暗恋的羞怯心理，常常会阻止爱情的脚步，导致爱情的失败。公刘的《羞涩的希望》一诗中就写出了这种结局——
       羞涩的希望，/ 像苔原上胆小的鹿群，
       竟因爱抚而惊走逃遁，/远了，更远了，
       终于不见踪影。
       只有一片隐痛，宛如暴君，/蹂躏着我的心。
       莫要拷问我， 我已经招认：
       怯懦，这便是全部的过错和不幸。
       在心爱的人儿面前，不敢或不善于大胆追求和表白，或者担心自己的爱的表达会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怯弱，必然会导致“羞涩的希望”“像苔原上胆小的鹿群”一样惊走逃遁，留给自己的是永远的隐痛！这是现实生活中许多性格内向、在爱情面前怯懦者的共同现象。
在电视剧《红色》中，那个倾向革命帮助地下共产党的菜场会计徐天，暗恋着住他家的房客田丹，但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人，不敢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思，只得写了一封信寄给她，新寄出之后，又左思右想不妥，又将求爱信函从邮局追回；回到家里，又想把信函塞进田丹的门缝里，结果塞了一半，又把信函抽回……虽然结局还算好——最后两人建立了爱情关系，但那种不善于表达爱的纯真的情感，让他在爱情的大门外徘徊了很久。

       4.
       再说内向型的羞怯心理之初恋。
       初恋是人生最美好最憧憬的时刻，也是没有经验的男孩儿最紧张的时刻。英国诗人约翰•克莱尔有一首《初恋》，对这种心理作了细微的描绘——
       爱情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甜蜜，/在那个时刻前我从来未曾激动。
       她的美丽的脸蛋像盛开的花朵，/完完全全掳走我的幼稚心魄。
       我的脸变得苍白，死一般苍白，/可以我的双脚不愿挪动一步，
       ……
       那时我的血液涌上了我的脸，/我的双眼移开，不能直视。
       那个地方的周围的树木和灌木，/中午似乎像是半夜，迷茫宁谧。
       我甚至看不见一样物体，/我的眼睛开始说出话语；
       它们好像琴弦上的和弦，/血液在我的心脏周围沸腾……
       幸福来得太突然，脑袋突然断了电！突然降临的爱情，让这个没有爱情经历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美丽的她，紧张心跳，脸色苍白，好在他没有逃遁，“双脚不愿挪动一步，”这是爱的吸引力——虽然害怕紧张，但脚却不愿走；面对美丽的她，“我的双眼移开，不能直视”，产生了一种爱情的“晕眩”——天空暗黑，什么也看不见，血液在心中沸腾。这种在初次见面的惊慌失措，其实是作为一个纯洁男子的正常的心理反映。唯有这种心理，才让读者感受到这种“爱情菜鸟”的可爱，远远胜过那些善于猎艳的老道的花言巧语者。
       无独有偶。俄罗斯诗人尼基金有一首《日日夜夜渴望着与你见面》（曾思艺译），写的是与日夜渴望见面的人的现场感觉——
       日日夜夜渴望着与你见面，/ 一旦见面——却惊慌失措；
       我说着话，但这些语言，/ 我又用整个心灵诅咒着。

       很想让感情自由地奔放，/ 以便赢得你爱的润泽，
       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天气怎样，/ 或者在品评你的衣着。

       请别生气，别听我痛苦的咕哝，/ 我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我不喜欢自己的语言言不由衷，/ 我讨厌自己的心口不一。
       与心上人初次见面，这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但也是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萌男，最为紧张而尴尬的时刻。这首诗准确地把握了一个初恋者的矛盾心理：“日日夜夜渴望着与你见面，一旦见面——却惊慌失措”，原本应当是爱的倾述，却说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好在他说到了对方衣着，其实这种话还是很得体的话。与《初恋》中的小伙子相比，还是强了很多。谈恋爱是要谈，但是不必直奔主题，说一下无关紧要的铺垫的话儿，反而有益于打开话匣子。所以他责备自己言不由衷，心口不一，还是显得过于急迫了点。

       5.
       与那些在爱人面前畏缩羞怯的情况相反，有一些多情种的男人却在自己心爱者面前大胆直率，用动听的语言去取悦于对方，那些语言炙热得发烫。比如英国诗人克里斯托弗•马洛，写过一首向恋人求爱的《激情牧羊人致他的爱人》，读之令人咂舌——
        来吧，与我同居，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体验所有的赏心乐事，
        在这茫茫山谷、丛林、丘陵和田野，/还有林地或高山峻岭一同嬉戏。

        我们将一起盘坐在岩石上，/遥望着牧羊人将羊群放牧，
        在清浅的溪流边瀑布飞溅，/鸟儿歌声悦耳，婉转而悠扬。

       我将为你定制玫瑰花床，/有一千朵花朵散发，芬芳；
       戴一顶花帽，穿一袭长裙/ 桃金娘的树叶绣满裙上。

       用最好的羊毛缝制长袍，/ 亲手剪自可爱的小羊羔；
       做双有衬里的软鞋御寒，/精致的鞋扣用纯金打造。

       麦草、常青藤芽编织腰带，/珊瑚做扣钩，琥珀做饰钉，
       如果这些乐事可以打动你，/来吧，与我同居，做我的爱人。

       每当五月清晨讨你的欢心，/你的牧羊人情郎歌舞尽兴；
       如果这些欢乐能打动你的心，/就与我同居，做我的爱人。
       这个牧羊人真有心机，为了打动自己心爱的人，竟然开始了广告式的攻势，全方位展示如果“与我同居，做我的爱人”，“我们将体验所有的赏心乐事”，就是说，如果你跟了我，就可以一起去旅游，看大好河山的美丽风景，坐在岩石上看瀑布飞溅，听鸟儿歌唱。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更加高雅精致的生活设施：给你准备了又一千朵玫瑰花定制的花床，还有用最贵重的材料做的花帽、长裙、长袍、软鞋、腰带，让你华贵高雅，充满青春和美的气质……这种做派，很有点像如今电视台的相亲节目中的男方向女方作最后的争取。你看这个激情的牧羊人多么巧言令色，他能够把自己的优势和爱心和盘托出，向他喜爱的目标发起围猎般的攻击，用种种赏心乐事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他们在女子面前，很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很有点志在必得的自信心。

       6.
       读这种在爱情态度的羞怯和大胆的诗歌，感受会迥然不同，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揭示在爱情上羞怯态度的诗歌。这些诗歌反映了在爱情面前“心大胆子小”，“想爱又不敢爱”的矛盾心理，揭露了爱情的隐秘心灵的东西，使得诗歌充满了内在的张力。关于这种“想爱又不敢爱”的矛盾心理，其实是人的理智与感情的冲突，普希金有一首《理智与爱情》一诗，把这种矛盾心理揭示得如此生动准确——

       少年达佛尼斯在追逐多里斯，/他在喊：“停停！美人，停一停！
        说一句‘我爱你’我便/ 不再追你，我以爱神起誓！”
     “住口！住口！“理智再说，/可爱神却说：“说吧，你真可爱！”
             
     “你真可爱！”牧女重复了一句。/她两人的心中于是燃起了爱火，
       达佛尼斯跪在美人的脚下，/多里斯垂下了多情的眼睛。
    “跑开！跑开！”理智对她说，/而爱神对他说：“请留下来！”

        他留下了——幸福的牧童，/ 用颤抖的手把她的手紧握。
        他说：“瞧，在椴树的浓荫里，/两只鸽子正在相互拥抱。”
        跑开!跑开！”理智反复地说，/ 爱神却对他说：学他们拥抱！”

       在美人那滚烫的唇边，/划过一道温柔的微笑，
       她带着眼中的缱绻  ，/倒进了情郎的怀抱……
     “祝你幸福！”爱神对他说。 /理智呢？理智早已无话可道。

        诗歌描绘了那个牧羊少年，在爱神的鼓励下大胆追逐美女多里斯，尽管没有丝毫的羞怯的心理，但仍然受到理智的干扰。在一次次的“留下来”“拥抱”和“走开”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中，达佛尼斯在爱神的一再鼓励下，终于放弃了理智的抵抗，用“瞧，在椴树的浓荫里，两只鸽子正在相互拥抱”的诱惑性的语言将美女的心理防线攻破，使得牧女倒进了自己的怀抱。诗歌演绎了在理智与感情的冲突中，感情战胜了理智的过程。这也是人们爱情的共同的特点——爱情的发生，常常是情感占了上风。
       这首诗对于那些对待爱情过于羞怯的男人，无疑是一种教诲和鼓励，在爱情的道路上，过于理智，瞻前顾后，过于胆小羞怯，就会裹足不前，这当然不可取。但事情的另一面应当看到，在爱情上的羞涩或羞怯，常常是一种纯真感情的表现，他常常出现在初恋阶段，情感和理智的纠结，常常会出现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而那些善于泡妞、巧言令色的情场老手，哪里会有这种羞涩与羞怯，他们获得爱情的速度肯定比那些羞怯者快，但爱情的牢固程度一般比不上羞怯者。就像一堆茅草极易点燃，烧的快熄灭也快，而不易燃烧的老树根，一旦燃烧起来，那种热力是很久长的。这也在启示那些没有爱情经验的女生们，对待爱情，不要被巧言令色的表象迷惑，沉溺于感情的漩涡，还应当有自己的理智的判断，有自己清醒的观察力，做到自尊、自爱、自信、自强，既要要看准这个对象有没有责任心、事业感和宽容的胸怀，同时还要看看他在最初接触阶段有没有羞涩和羞怯心理，这常常是检验男生爱情经历是否单纯的标记。
       真得感谢那些诗人们，以细腻的笔触写出在爱情面前的羞怯的以及大胆的体验，让我们领略人生美好的时刻，甚至唤起温馨的回忆。 

                                                                                                                                             2021.1.20初稿
                                                                                                                                             2022.4. 9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