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组诗）

我爱这样的清晨：晨曦在山顶乍现
从高处走来的一溜儿肩膀
仿佛是神的孩子。我也爱
春天的原野，与蝴蝶恋爱的少年
看到天堂，正从旷野的
荒凉里、尘埃中，一寸寸长出来
春风缭绕，从露珠深处归来的人
已找不到了自己
我从春雨里走过，甚至爱上了
昨夜失恋的女孩，我知道
这爱里有救赎、自愈和重生的力量
亲爱的，爱情多么美好
当我们十指环扣、合十
我知道，菩萨也许并不在生活的高处
她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里
——当我们拥抱在一起，菩萨
就回到了人间


石头

那些俯身河道的石头，灰头土脸地
像一群长跪的人
一块块，匍匐在朝圣的水波里
有时，他们也像一群民工
一样的褴褛
一样的眉目不堪，向着尘埃更低处
屈从了命运的摆布
更多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像一群打坐的僧人，闭目，合掌
似乎已避开了红尘离乱。但是
现在，他们在山野间流浪
更像一群我的影子
在我还没有看破沧海桑田之前
我还不愿一錾一凿地，把它们体内的
神明请出来
供在生活的高处，更不愿
让它们站起来，成为一块块墓碑
人影样，在人间飘荡

元宵节

一定有这样的时刻，愿望冉冉升空
你一次次捂紧了胸口；一定有这样的许愿灯
它们像飘远的星辰，而放灯的人
已没了踪影。我不知道
你的胸膛里到底藏着什么，需要
拼命地摁住；我也不知道
那些灯曾许下了什么愿，可以一直闪亮
今夜，我看着你一边许愿，一边
放飞灯盏。当那些许愿灯次第升起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心愿
能让你制造出，一片璀璨星空
现在，我双手合十，看着你
带着满身星光归来，仿佛一道美丽的
银河，徐徐降落人间
亲爱的,即使我们死了，化成了
白骨，也要燃放一盏盏磷火
就像我们是放飞星辰的人，直到
头顶上，星斗满天
——那是我们隐藏在身体里的
夙愿，组成的爱情图案


彗星

当我认定那是一颗星时，它忽然
化作了一束光，从我的身边
呼啸而过，我知道
那是一辆轿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但我仍不死心
在星斗满天的夏夜，我死死盯着天幕
我也知道，那些星辰
都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速运行
但是太远了，就成了一动不动的萤火
偶尔，哪颗星星突然抛锚
在空中，垂下一串焰花
让我兴奋不已。甚至，我还费力找到
那块陨石
却在茫然无措中，无法摁亮它
重返天空。我知道
自己也有命定的轨迹，可我偏不安分守己
在亲人们的责骂声中，偏要学孙敬头悬梁
——像灯笼一样慢慢升起自己
偏要在终生劳碌的先人面前，安步当车
就像我已脱胎换骨
在他们的指指点点里，呼啸而出
身后拖着一条彗星明亮的尾巴

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时候，风是静止的
天空的蓝也可以是静止的
想你的时候
蒲公英开遍了山谷
山岭像一个又一个浪头
疯狂的绿正试图漫过去
这时，我从洛河滩边涉水回家
看到水中静止的蓝
和疯狂的绿，像一只手
捂着大地涌动的胸口
想你的时候，风已吹遍了全世界
而我，一直在这里，在风里
就像一只蝴蝶
面对田埂上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一次次倾斜下去


写给母亲

那时候，您穿一件碎花蓝布大襟袄
腆着大肚子
显得臃肿、笨拙，甚至还有些丑陋
您在田野上
拣拾一颗颗遗落的大豆
总是先用手捂着肚子
然后，再把身子斜下去
后来，在一面镜子前
我看到被玻璃抱着的自己，已有些苍老
我想象不出那时在母亲身体里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打碎的镜子里
找到了无数的我
它们闪烁着
就像母亲当年布襟上的碎花
母亲啊，当时您不停地用手抚摸着
就像在抚摸着一个个变小的我
就像那一个个我
也被您抱着

释放金星的人

小时候，因为饿，或者碰壁
我常常眼冒金星
它们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每一颗
都像救星
当我使劲揉揉眼睛，它们便一颗颗
钻进我的身体里
后来，遇到繁星满天的夜晚
我总是祈祷：在黑夜收走它们之前
让我找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吧
我甚至还想再饿一次
或者再碰一次壁
好让我重新成为释放金星的人
就像世上有两个受难的兄弟
我们走着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人间

奔命的蚂蚁

一定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成群结队的蚂蚁逃离家园
长途奔命。我不知道它们怀着怎样的悲怆
但我知道，它们肯定有过血泪控诉
也一定会有激昂的演说
你看，领头的那只蚂蚁多么义愤填膺

村头那棵老槐树
——这转动太阳的表针
把巨大的阴影投过来
将那群蚂蚁打入人间窨谷
但它们依然无所畏惧，昂首前行
似乎在雄赳赳地向着阳光挺进
又似乎是那根表针
长出了无数的腿

多像我

窗外孤零零的银杏树
多像我，一个人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秋风起，金黄的树叶随风飘零
多像我，扯下一页页揪心的日子
寒流滚滚，途经我们。满树的银杏叶子
大片大片落下，多像我
一次次在伤口上撒上盐巴
如今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在寒风中，一次次发出尖利的啸叫
多像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晃动着
抓狂的身影。寒风仍在呼呼地
吹着，那棵无助的银杏树啊
多像我，已不屑与医生哗啦哗啦地争执
不屑与亲人沙沙地，沙沙地倾诉
此刻，它只想把撕心裂肺的痛
从满身的伤疤里，嚎出来

草民

还是叫我们草民吧，多少代了
我们像草一样活着
当秋风揪着我们的衣领，我们仍是习惯
不停地作揖打躬。当牛羊
啃啮着我们，从我们身上践踏过去
我们仍是甘心退让和屈服
我们仍是，没有姓名
随便罗织一个罪名，就可以
把我们活活烧死。但是
我们也有拳头，不信
你仔细看，在瓦砾下，在石缝中
我们的手，紧紧攥着泥土
我们仍是瞧不起那些炊烟
它们一根根飘着，像谁在往天上
插着香烛。我们仍是寸土不让
在我们身后，那些圆圆的坟头
不论是帝王将相
还是乡邻族人，都是我们
在一点点护佑着。不信，你看
春天就是这样被我们
从地下拽出来的。在我们群居的草原上
伸手就可以摸到云朵
——咦！你看，天空就是这样给我们弯腰的

父亲

从坟上回来，父亲被装进
一个精致的相框里
渐渐退到客厅的一隅
就像一只关进笼子的鸟儿
禁了声。只有母亲
还经常念叨着父亲，一次次
向我们述说着父亲的诸般好
说着父亲离去时的不舍
这时候，父亲才有了
在笼中腾挪的空间
逢年过节，我们会把父亲
敬到客厅中央
为他送上纸钱和念想
母亲，总在一边唠叨个不停
就像那个年轻的苍老的慈祥的隐忍的父亲
还活在我们中间
原本以为是我们在爱着父亲
却不知道
母亲帮父亲把我们又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