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喝茶

富丽堂皇地塌陷于沙发里，在温暖的灯光照耀下
等候约我的人坐在对面

谁约我的已不重要，商道上的规矩就是倾听
若无其事，不经意时出手，然后在既定的旅途上结伴而行
短暂的感动，分别时不要成为仇人

不认识的人就像落叶
纷飞于你的左右，却不会进入你的心底
记忆的抽屉里装满美好的名字
在现在，有谁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

三流钢琴师的黑白键盘
演奏着怀旧老歌，让我蓦然想起激情年代里那些久远的面孔
邂逅少年时代暗恋的人
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甚至没有寒暄
这个时代，爱情变得简单
山盟海誓丧失亘古的魅力，床笫之后的分手
恐怕无人独自伤感

每次离开时，我总要去趟卫生间
一晚上的茶水在纯白的马桶里旋转下落
然后冲水，在水声里我穿越酒店的大堂
把与我无关的事情，重新关在金碧辉煌的盒子里
2003年5月 上海


明慧茶院

我在树下坐了一个下午，明慧茶院的绿茶
泡了一个下午

偶尔有人经过，就像秋天的落叶
在院子里被风吹动

城里的环路变成了停车场
人们躲在车子里，眼珠变绿

其实我逃不了太久，片刻的宁静
无法让我远离财富的断崖
寺庙里的菩萨尽收香客的贡奉
普渡众生的信者抵达虚拟的天堂

我应该是田野的儿子，展开双臂
鸟儿一样地飞翔

欲望是时代旺盛的火焰
焚烧理想
在现实的竞技场上，刀枪生锈，战马僵卧
诡计能让寺院的深处
站满暗娼
2004年11月 北京


茗都茶馆

自从小何离开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茗都茶馆
五年前之前，我们把谈事地点
都不约而同地选在那里
闹市中的寂静，茶具的精致，和悬空灯光的柔和

每次去，总能见到小何，一个清秀的闽南女子
明眸中静流着山间的泉水，嘴角潜藏笑意
在复兴路的喧闹中
水墨画般的表情散发着茶的清香

我们并没有和她说过多余的话
偶尔问她新茶的品种
她默不作声，打开盒盖，让我们闻
然后在远处安静地沏茶

我们只知道她叫小何
不知道这个称谓之外的任何事情
轻端茶杯的手指，纤细，干净
一尘不染的浅笑，在时尚的大街上无处寻找

突然消失之前，她欲言又止
主动送给我们每人一小包新品绿茶
后来我们询问她的去向
店主说，女大当嫁，回福建老家结婚去了
大家无语，茶壶中似乎只剩下白水
有人提议，举杯祝福那个陌生的美好女孩
幸福！

五年之间，没有人再把聚会的地点选在茗都茶馆
我们也没再谈起过小何
昨晚路过茗都茶馆时，我开始怀疑
后来喝过的茶
好像都没有茶的味道
2009年10月10日 北京


吊脚楼上

越是夜深，吊脚楼下的流水
越是发出湍急的水声
索性沏茶独饮，琐事放入水中
任由思绪肆意驰骋

对岸灯火熄灭之后
我把茶桌上另外几个空杯子
全都斟满春茶，把散落四处的另外几个我
喊在一起

他们是不同的我
带着各自的面具混迹于迥异的江湖
风尘仆仆，千里而来
本以为他们会相拥痛苦
围坐在异乡的午夜
竟一语不发
2012年3月31日  湖南凤凰


惠福早茶

琥珀色的茶水映入吊灯的铜坠
我怀疑瓷碗里的茶叶
是飘落下来的铜锈
每次置身广州，我的脑海里
总是浮现出女学生梳着干净的短发
身着白衣和蓝粗布裙，手举彩色纸旗
在大街上高呼革命的口号
她们来自于清末，消失于民国
眉宇间除去爱情的初醒
更有拯救民众的道义
她们受孕于理想，分娩着现实
信仰的床单上滴满生命的血迹
期待后代不再流血
有人却变成母亲的敌人
我喜欢肠粉的香滑
其上的青菜碎末
弥漫着乡野的清香，用舌尖轻轻细品
稻谷竟沙沙作响
2013年4月15日  广州


暴雨

硕大的雨滴击打窗台的声音
像医生的铁钳，在口中
寻找残缺的蛀牙
风一阵紧过一阵
拍响玻璃窗

懒得起身查看窗子是否关严
暴雨顶多是一只豹子
从空中扑到地上
人世间不缺少愤怒
暴雨的愤怒冲不走内心
深藏的悲苦

突如其来的雨
无非惊扰熟睡的我
它肆无忌惮地击落树冠上的叶子
却伤害不到人类
我有十二对肋骨，任意抽出一条
都能变成巨大的伞

此起彼伏的暴雨
逼迫我滞留异乡
其实我并不急于赶路
任凭雨下个不停
何事慌张，不过是再一次
把异乡当作故乡
把余生泡成
一壶茶
2017年6月24日 中山


英式下午茶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把午后的喝茶休息，叫作英式下午茶
穿过海德公园
没有听见任何政治性演讲
更不见跳跃的鹿群
雨后的草地上，遗落着
一把红色的雨伞

坐在里程碑酒店里
一层层的圆形托盘上
摆放着各式各样精心烘焙的点心
很像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衣装笔挺的侍者
不断往花式茶壶里添水
每次，我都要礼貌地点头致意
始终挺直腰身，把自己
装扮成现代文明的绅士
不能让带我前来的女儿，察觉到
骨子里的厌倦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然之子
配不上这体面的场合
伪装一时，却不能忍耐永久
贵族生活像是一副面具
逼使人类最终沦为演员
我羡慕落地窗外的肯辛顿花园里
迎风招展的青草，暮色中
任意飞行的乌鸦
2017年12月21日 伦敦


辰山茶园

行走无非是寻找人生的去处
在辰山脚下，一垄垄茶树的中间
散落着天上的飞石
它们静卧在与世隔绝的山谷里
从此不再远行

紫气东来，春风拂面
两只笨狗一直尾随我们的身后
在瓦蓝色的天空下
一年四季厮守着萌生的嫩叶
嗅探茶树的秘密，它俩更像
茶园的主人

采茶机械舞动着硕大的白袋
让我想起童年时手持长杆
在田野上奔跑，用网兜
扑捉纷飞的蝴蝶
而现在，蝴蝶变成春天的嫩芽
深藏于记忆的深处

既往喝茶，只在意水的温度
和茶叶舒展的形状
今天往后，我会想到辰山耸立的雄姿
湍急溪水上的美丽花瓣
一尘不染的茶香，以及在茶香中
两只肆意穿行的笨狗
2019年4月17日 武夷山


鸾峰桥上

坐在鸾峰桥的长椅上
我哪里都不想去，烧开一壶山泉水
沏泡陈年的白茶
在回甘清甜的香气中，放下
尘世间的牵挂
像白茶的叶片一样舒展，任由溪水
在桥下安静的流逝

享受山中的清透
云雾缠绕山间，宛若光阴
定格于永恒的年代
万物安详，唯有叶片
在树上摇曳绝世的自在
让风吹透自己的身体
把自己变成一朵云

我会把茶喝透
洗净千疮百孔的灵魂，重新听见
血脉之中的心跳
像横空的鸾峰桥，无需任何支点
呈现遗世独立的绝美
逾越轮替的朝代
白茶一样的不炒不揉，甘爽的活着
幸福的老去
2020年12月17日 福建寿宁


莲华禅院

我不关心莲华禅院的来历
不关心四季，不关心
天空会不会下雨
只关心今天的白瓷茶杯里
沏泡的是什么茶

翠湖最远的客人
是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
飞越万里，躲避夺命的严寒
最近的客人是土著的蚂蚁
不经意间会爬上我的手背
屏住呼吸，不敢惊动
蚂蚁的游走，它的一生
要躲避太多的践踏

上天给了我悲悯之心
却没有赋予拯救苦难的能力
更多时候选择闭上眼睛
像现在，口中含着醇香的茶水
不想吸入现实的味道

既往不是一面镜子
照不出当下的容颜
我喜欢莲华禅院的闹中取静
像竹片做成的百叶帘子
轻轻一转，把翠湖
隔在另一个空间
不再看见，荷花开没开
蓝花楹谢没谢
2021年7月23日 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