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在春天的营盘中抒抒情

谁说这是冰冷的军营？
谁说这里严肃有余
而活泼不足？

在冰雪未解的二月，当我兴奋地拿起
这支黢黑的步枪，迅速送弹入膛
以右手姆指
熟练地打开保险
打开子弹奔袭之前的
最后一道机关
一场浪漫的表演
已经正式开始

请屏住呼吸，气定神闲地呼出
皖东山区清晨的第一口热气
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歌唱演员
气运丹田、引亢高歌
嗓音犹如天籁。请注意

我们的演唱方式
肯定和你不太一样

我们奔跑，我们跃进
我们迂回，我们包抄
我们卧倒在那片工事之后
一动不动

从200米到100米
多少生命陨落和诞生的过程
那些美妙的点射
一阵急似一阵
全身靶、胸环靶和头靶们
被无数歌声击中

弹壳在我身边，缤纷散开
如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等曲终人散，部队按时带回
兄弟们围坐在一起，就着最后的
夕阳，一遍一遍擦枪
请允许我再回到这寒流顽固盘踞的

郊外春天军营，这郊外军营
空无一人的野战靶场
痛快淋漓地抒上一回情
把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回味
这种满足和享受
正趋近完美

■初春兵营所见，或一只足球的最终命运

白杨树日趋阔大，浑身血脉和肢节
被一场来历不明的晚雪，吹疼
石头墙形迹可疑地围作一圈
死死抱着一个经年的秘密不放
但在高傲的杨树面前，它们却立马
被压制得矮了三分。一直矮到脚下
这块野战操场上来，矮到
无数株青草、黄叶、绿水，和许许多多
微小的事物里面来

这是2022年的春天。2022年
春天中一个不具名的周末黄昏
一群不知是哪个连队的兵们
在操场上痛快、自由地踢着球
他们不停地往返、奔跑、冲刺
频繁地带球、抢球、铲球、传球，以及漏球
争相叫喊着“越位！”、“越位！”
……“啊臭球！臭球！”
在这里，他们个个都是：资深的裁判，经验丰富的
教练，不用中途替换、可以全场飞的运动员
他们年轻有力的呼吸显而易见
他们不加掩饰的快乐和四处张扬、飘散着的
小小的荷尔蒙们，也显而易见

一位偶然经过的陆军上校
临时改变了最初的行走计划
他决定先在路边停上一会
他表情专注地看着这群士兵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就显得有些暧昧起来：
那个长相黑瘦的一级士官
分明就是他的新兵班长陶永胜
那年春天，是他把自己的背包
放到中间第一张床的上铺
那个球技不佳、矮壮矮壮的上等兵
是他的副班长刘友民
夜已深了，他还带着包括他在内的六个新兵
做一个又一个：蛙跳
而那个跑起步来一蹦一跳的瘦高个
是四班的福建兵张小伟
他们曾因为一段闽南歌的音量问题
干过一架。后来又通过两瓶青岛啤酒
及时恢复了双边外交与睦邻友好

紧接着，他更加意外地看见了自己
二十年之前的自己——
这个肩膀扛着一道细杠，头发茬黛黑的列兵
正表情生涩，目光充满着期待，甚至于
有些惶恐地投射了过来
刚才是他用力不当，一脚把球踢向这里
现在，上校遇到了两难境地：
不知该立即就把这只足球捡起来
还是把它用力地踢还给对方？

■寻找1992年春天的红桥

再次走进这座废弃已久的营盘
许多鼓哮铗鸣般的嘶喊
便扑面而来
一群高度自恋的士兵，正齐声朗诵：

“……啊红桥，红桥！ 它拥有
1992年春天的一条清澈的河流
一整片富有思想的芦苇随风扬起
青葱时代的衣袖。一整连朝气蓬勃的队伍
跑步经过农事茂盛、草木皆兵的村庄
那是多么伟大的一段光阴……”

“在1992年春天的夕阳之下：谁和谁曾
蠢蠢欲动，先后抠动扳机
并将一柄朴素的枪支，拥入年轻的怀抱
又是谁，曾貌似深情地弹唱
那么多的梦想都将圆未圆
……”

金戈铁马渐远，老营盘的呼吸依旧铮然有声
街道上人来人往，对这一切均熟视无睹
只有麦子和孩子在簌簌生长
阳光和河流层层荡开，鲜花蘸香水面。只有
一位1992年春天的列兵，兀自
脸红耳赤地反复追问与强调——

“但是，请注意——我说的是但是：
现在连天边第一颗大星
都已经出现了啊
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为何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