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家在离齐齐哈尔不远的内蒙古。
那是一片贫瘠、多石的黄土,
离最近的通汽车的小镇,
还有六十里崎岖的山路,
坐胶轮马车半天才能抵达的狭长山谷。
解放前,那里土匪横行,
张作霖、小日本鬼子都熟视无睹。
当地百姓受尽了土匪的欺侮。
(二)
那一年,大年三十,吃过早饭。
光景好的人家,前几天宰了鸡,
杀了猪,换得了白面。
现在正忙着蒸馒头,预备祭祀祖先,
包着肉馅饺子,预备交子的那一餐。
姥爷在十里外地主家扛活,
年前最后一天,
也要做到天黑方能往家赶。
姥姥在村里用十斤苞米碴子
换来二斤白面,
没钱割肉,只好剁酸菜做饺子馅。
(三)
天格外冷,空中飞撒着零星的雪片儿。
炕上的火盆,盛着早饭灶坑燃尽的苞米杆。
火星一闪一闪,没有呛人的烟。
火盆、火炕的灼热,驱走了涌进土坯屋的酷寒。
五个舅舅还小,围着姥姥转。
看着那今年过年就要吃上的白面,
那么白,那么细,
他们惊呼,他们诧异,
忍不住用小手去捻一捻。
姥姥用瓦盆和着面,揉成团,
揪成剂子,用手心把它压扁,
手指把它转圈密密地捏啊,
捏成了一个一个的圆。
放上酸菜馅,再捏个麦穗的边。
一个个饺子从手掌跳下,
团坐盖帘,一圈,又一圈。
姥姥把满盖帘的饺子,
放到屋外雪地上,经受腊月最后一天的严寒。
那些白白胖胖的饺子,
转眼功夫变成硬邦邦的石头蛋。
穷人家的场院空荡荡,
不用操心鸡鸭来作践,
邻家的狗也不会来串门,
它们都警觉地看着自家院。
(四)
“侄儿媳妇,我好像听见你饺子包好了。”
我姥爷的叔叔,双目失明,
无儿无女,孤苦伶仃,
与姥爷家吃在一起,住在炕对面。
他眨着干瘪的双眼,呢喃着:
“真香啊,我闻那酸菜馅。
我不想等那水煮饺子,到夜半。
你给我两个冻饺子,
用火盆煨了,我先解解馋。”
姥姥是个孝顺的人,心儿善。
即使是叔公,也当亲公公一样看。
她看了看年幼的孩子和叔公巴望的脸,
从屋外取来三个冻饺子,
埋在火盆灰里面。
“柱子,你带弟弟坐到炕里去,
别围在火盆边。
到半夜,咱们吃那香喷喷的煮水饺,
不跟叔爷吃那干巴巴、硬邦邦的煨面团儿,
那没啥味儿,还把上好白面乱糟践。”
柱子大舅,才十岁,
懂事的他,把弟弟一个个拖到炕里边。
舅舅的叔爷,不时翻动着火盆,
生怕饺子烤成了碳。
饺子煨熟了,
叔爷把饺子掰两瓣,
饺子馅喷出彩色的烟,香味四溅。
叔爷吧嗒着嘴,
享受着等了一年才吃到口的那美餐。
舅舅们噏着鼻子,
嗅着屋子里洋溢着的饺子的鲜,
嘴角流着涎。
(五)
天近黑光景,
各家的狗打破了山村的寂静。
片刻,屋里闯进来沉重脚步声,
大刀、棍棒在晃动。
“把白面、肉都拿出来!”
“把羊皮、绸缎都拿出来!”
“把饺子、包子、馒头都拿出来!”
三个土匪,圆瞪贼眼面凶恶,
吓得舅舅们直往炕里躲。
“哪有什么绸缎羊皮?
我们一个扛大活的。
能把几个孩子肚子填饱
就万分感谢老天了。”
姥姥盘腿坐炕头,
毫不畏惧大声回着嘴,
把才半岁的小舅往怀里搂。
瘸腿的空炕琴被棍棒捅了个透,
炕琴上整齐的破被窝被抖个够。
他们想翻出狐狸皮羊皮和丝绸,这儿哪有?
穿靰鞡鞋的一步窜上炕,
踢飞了针线笸箩,
满地袼褙布角,线脑针头。
屋里搜不到值钱的物件,
雪地上的盖帘,
没能躲过喽罗的贼眼。
饺子统统倒进了马背上的褡裢。
饺子没了,都被土匪抢走了。
窗户的破玻璃上露出了几个惊恐无助的小脸。
是土匪毁了姥姥和舅舅们等了一年的期盼。
(六)
随着停下来的狗咬和马蹄声的渐渐走远,
村子静悄悄,一片黑暗。
那一年,家家都没祭祖先。
舅舅们吃了锅贴饼子,都作了睡仙。
姥姥看着一排熟睡的孩儿,
用双手捂着流泪的眼,
珠泪落炕沿,迸裂好几瓣。
她低声抽泣,她好想抽自己的脸,
她的心仿佛与山谷一起震颤。
她食了言。
从这以后 很多很多年,
姥姥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换白面。
打跑了日本鬼子,铲除了土匪,建立了穷人当家作主的政权,
姥姥才露出欢欣幸福的笑颜,
过年才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吃上饺子和白面。
注释:
(2013/10/10)
注:姥姥家那里的山地不适合种水稻和麦子,如果要吃白面,需要花钱买或用苞米、小米、黄米等交换。村里有人家做这种交换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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