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独自在老家（外七首）
陆剑锋

母亲不满意，草长得过于茂盛
比我回家的速度还快
她要割去田地里的杂草
等我回来收割玉米和黄豆
在干燥的秋天里
母亲经常独自一人，早早出门
冰冷的镰刀，刀刃向内
一点点磨去自身的宽度
冬天近了
能出门的时日无多
母亲希望我回家的速度比草快一些



禾苗也会长大

小时候它叫禾苗
几片翠绿的叶子，锋利的冒着青光
在母亲的手掌中跳跃
从这一块田搬进另一块田

有些叶子来不及长大便已垂落下来
躲在根部，让出空间
长出更长更硬的叶子
刺着天空，绿色鲜艳晃眼

一整片，密密麻麻，蔓向天边
风吹过，左摇右摆，上起下伏
扇不走穿心虫，蚜虫、稻飞虱等虫子
却一次次割伤母亲的双手
那双施肥、除草、喷洒农药的双手不知觉中改变了颜色
黝黑、粗糙、龟裂，布满时间留下的锈迹

转眼由夏入秋
禾苗长大了，也改变了颜色
金黄金黄的，比母亲的手好看
它叫稻谷
在太阳西斜的时候
向着弯腰的母亲低下了头





秋天去池塘打水

后山的池塘水浅
但很清，看得见池塘低部的水草
倒映着打水的奶奶摇摇晃晃地走远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像水里的鱼一晃不见
留下一圈圈水波，那是母亲打水时踉跄了一下

看着树影变淡，钓鱼的翠鸟滑身不见
我还在绕着池塘边走
脚印留了一圈又一圈，深浅不一
我不是在丈量池塘的宽度
我只想找个地方落脚打水
取一瓢饮，抑或浇一下几棵开花结苞的玉米
但，奶奶之前的取水点倒塌了
母亲选的点也打不到水
除了夏季，我才能取瓢打水
池塘的水位没过我的脚印
大大的镜面映照着我的容颜

只是现在是秋季，我已经弯腰成犁
却没看到我的容颜




下雨了，花生睁开眼睛

遗落的花生裹了一身的泥土
这些被坚硬的泥块割断脐带
连同回忆落在了泥地里
没有能跟着兄弟姐妹回家
没能让母亲温润长久孤寂的身体

劳作的人们习惯等待大雨
雨过的花生地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睁开
一垄一垄，白花花的
跟着他的亲人一起回家

没下雨的季节
我躬身抚摸你留下的体温
一遍一遍翻找
祖先遗落下来的鞋子
他们却说光脚干活
能更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
我脱下鞋子，很认真的赤脚扎进泥里
久久不愿抬脚向前




叶子和我一样无家可归

秋天的风吹过
从荒野吹来，从高楼大厦间的缝隙吹来
吹过我的面庞，留下一声碰杯的慌张
吹过路旁一排排的青木棉、羊脚蹄、扁桃树
他们站立着，腰杆一动不动
他们站着，站成别人眼中的风景
他们脚底下都是水泥
他们跟我招手
我的脚底下也都是水泥
我没有挥手回敬 
我们都是一样的
一张树叶，无法回到树根的树叶
跟着我走过大街小巷，走过那崎岖的公路
尽管他们已经习惯灯红酒绿

都说远行归来必将蜕变成蝶
芳华一生总要回归脚下的泥土

在这山岗上，没有椅子
生铁锅睁开饥饿的伤口
布满青苔的大青石门槛
再也碰不出额头上的青包
看着两堆黄土上杂草野蛮生长
我逐一拨下，你说的白头发
久久才帮你们拔一次，很疼，手有些抽搐
想拉拉你们的衣角，躲在你们身后
只是一叶障目，暮色浸透了你们的身影
山村的霜露又冷又重
我躺在这高大的土堆中衣不遮体



我没学会种田的手艺

每一次种田
对于外公来说都是一种仪式
纵横的细线把水田绣成一个个方格
我歪歪扭扭写完半年一次的作业
 
母亲继承了外公的手艺
在我们仙女洒花般抛秧的时候
总是偷偷留下来 
把东倒西歪的秧苗一一扶正
像正午的阳光直得没有影子

在收获的季节
母亲还是习惯镰刀收割
跟外公一样挥刀割稻
一扎一扎的稻秧左右编好
一根根的麻花辫子把稻田打扮像个小姑娘

我没有学会母亲的手艺 
我只会递给收割机的师傅一百块钱
嘟嘟的一阵白烟升起
喷出一地杂乱的稻草
弄脏了水田的容颜
母亲看得有些心疼




后山有块地

后山的池塘边有一块地
二分地大小，像张弯弓
不，是镰刀形的样子
是当初刀耕火种留下的伤疤
闪着黝黑的光芒

那伤口一直都在
从我记事起
母亲就一直没停过劳作
日出而作，日落未归
用心医治那块地的伤疤
用锄头与沙钯挖去表层难看的死皮
用镰刀一次次割去茂盛的结痂
用玉米遮盖饥饿
种下花生温润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我也曾经站在母亲身旁劳作
看着母亲的身影覆盖我的身影
在太阳饥饿的中午
没有人能够明白
要用多少的阳光才能把一个人晒成一株成熟的玉米
要用多少把锄头才能喂饱饥饿的大地
在我刚长出三四片柔嫩的叶子时
母亲便把我从地里移植到了县城
地里，母亲成为显眼的伤疤



回家

迟早都要回去
回到出生的地方
我不是荣归故里，不是
远行归来的王，只是
飞出的鸟儿回巢

是的，巢还在树丫上
鸟儿不在，树还在
还是我双臂合抱不过来的大树
树下的牛悠悠咀嚼昨天的青草
父亲说吃饱了就要拉车
去二十里的车站接我

牛车走得很慢
比落山的太阳还慢
牛拉着车走了一辈子的山路
父亲跟着走了一辈子的泥路
父亲从不抽鞭打牛，只会把牛喂饱
父亲也没打过我
在接过我的行李箱时
父亲的手滑了一下
便拉着行李箱和我一起上车
走了好久，好久
父亲只说了一句：坐好了，路还陡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