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乡的旱地约占三分之一
剩余的是水田
旱地一部分还林
一部分还蒿
水田的一部分成了旱地
另一部分还是水田

2
犁铧深耕后的水田
泥土的波浪涌动
有人一而再地把它搬上木刻版画

此时的水田
气质和外形，与父亲
特别契合

3
通过犁，耙，耖
灌入适量的水
上一季的油菜地
就变成了水田。此时白鹭
可以优雅的觅食
也可以单腿独立，苦思冥想

4
用滚筒在平整好的水田
打格子，是我最喜欢干的事情
不是因为轻松，而是因为
约等于在白纸上画格子
字写在格中，秧插在交叉点上
它们共同醖酿着一种秩序

5
中午
母亲站在村前
喊插秧的人吃饭
水田中有水的地方
起了波纹

6
赤足离开水田
提着拖鞋就近到水塘边洗脚
回到家中，端一碗米饭
庇股坐在门槛石上
脚踏着青石板

家除了温暖
也有清凉

7
暴雨淹没水田
刚插好的秧又浮了起来
父辈们愁眉苦脸
我们喜笑颜开——
水只要再退一点
哪些鲤鱼，鲫鱼，鲶鱼
就成囊中之物

8
和秧苗一起被插进水田的稗子
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世
拼命往上长，最终
还是被我父辈们
揪上田埂

对于庄户人家
田地只用来生长粮食作物

9
叶尖上的露珠
共同照亮了村庄的黎明
照亮了母亲去水塘洗衣的路

但没有照亮
读书人国胜的前程

10
生长在坊间的稻禾
也有爱美的青春
她们把细小的稻花
一直开到宋朝
开到西江月下
开到辛弃疾回家途中
开在粗糙的蛙声里

跟稻禾一起长大的
细姑，我姐，黑巴姐
在头上，有时插映山红
有时插野菊花

11
灌浆季节
身怀六甲的稻穗
被我父辈们寸步不离地照顾

而身怀六甲的桂妹
一只手托着肚子
另一只手背在后腰
连续三天站在村口
望着进出村庄的道路

12
母亲在我们衣裤、书包上
每打一块补丁
垄上的稻谷就成熟一块

13
追求沉实，饱满的稻穗
让锋利，刚硬的叶向上
刺向虚无。稻穗愈低
叶刺得愈深

雨中，和父亲一起插苕苗
我有些怠工，父亲一言不发
从我手中夺过苕苗
自顾自地插，深深地刺痛了我
那块伤疤至今
一遇雨天就隐隐作痛

14
抢收抢插的“双抢”季节
正是伏天
割谷和插秧的姿势
正是稻穗的姿势

15
家乡没有出现
亩产几千斤的水田
常让我引以为傲

父辈们和土地一样诚实
我庆幸自己
也是那根藤上的瓜

16
从垄上将未脱粒的稻禾
挑回稻场，使尽我出生后
累积的全部力气。如果再踩着木梯
送上稻垛，就像严刑拷打
压弯的背部，至今未能伸直

17
那年九月的早晨
独自挑着行旅，走出村庄时
水田离我很近，没有嘱咐
但是，它内心喜悦

18
分田到户前，我离开了家乡
因而未能在家乡分得田地
这并不能割断我与土地
实际存在的关系
就像方言和乡音渗透到
我的语言系统，几十年
都无法清理干净
（也无意清理）

19
收割完第二季稻谷的水田
很快又转入种油菜的第三季
它们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它们不愿意空闲
它们知道，空闲就长草
长草就是荒废，那样
乡亲们就会另眼相看

20
厚道的水田
懂得犁铧的尖锐
知悉牛的沉默
理解乡亲们的艰辛
因而努力沿二十四节气展开的
乡村图卷，到最后——
风声水起，稻菽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