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

 霜，总在夜里亮出白刃

杀伐于无声，要做天下新君

枫叶的旗已经染成血色

银杏的黄袍也缝制崭新

屋上的青瓦、野地的草茎

无不是它的排兵布阵

它爱爱着风，却以铠甲相迎

夜风进不到它的内心

它凛凛于夜，却在白日的阳光里

哭成泪水、一败涂地

 

几十年了

霜从我的脚底爬上我的双鬓

又到我的头顶攻城略地

能填平我脸上水土流失的沟壑么

我倒欢喜成为被冻醒的白面书生

骑白马啊走西京

 

今夜，霜会不会来，我不确定

能确定的，是寒山寺的钟声

还在唐朝的枫桥萦回

月落乌啼，张继那人

带走了一盏渔火

至今未归

 

 

                     小区即景

 

银杏树的叶子熟透了

它们是跳着金灿灿的舞蹈落下的

落在地上还以旋转的姿势保持美丽

 

银杏树下，那个翻捡垃圾桶的老妇人

身材曼妙、风韵犹存，想必是跳芭蕾出身

她是小区业主，每天黄昏她用一只蛇皮袋

装着尊严和余生。或许还装下万千的天鹅湖水

 

银杏叶是跳着舞蹈落下的

而她此刻正立在舞台中心

蛇皮袋的道具是谁的手笔？

 

别去问，那会打扰她的人生

那会让你命运的鹅毛

一轻再轻

 

 

                      冬之寂静

 

如果狂风可以赞颂

那它旋飞落叶比翩翩蝶舞更美

送至我的窗台，已然是蝶的标本

 

如果冬天可以讴歌

就请暂时忘记它浸入骨髓的寒冷

请乐享羽绒和皮靴

请燃起炭火激情

请良宵相拥而睡

 

请吻住冬天的风口

温暖雪的一片冰心

请在玉树琼枝之下

手搭阳光肩头

合影和平

 

我则负责拥抱

冬之寂静

 



                      安息之地

 

咬山，他咬山果的青青黄黄

饮山，他饮山泉的叮叮当当

他坐看众鸟乱弹琴：先凌空取势

再敲响一树一树的阴凉

 

山又静极，他向山下望去

炊烟在落霞里慢摇

那是风雨磨不去的青瓦胎记

沉雾在水田间轻荡

那是他用尽一生的力气

也无法逃脱的地网

村边鱼塘漫漶着天光

那有他用如牛青壮的时光

临写儿女飞向高远的镜像

也好，对他来说，家乡

本就是用来地老天荒

没有离开也没有归来

不曾遗失亦无需寻找

叶子到树根有一生的距离

但叶落归根只需几秒

 

终于敲定了安息之地

在他古稀之年的此刻，打入四根木桩标定

那块未来要种下自己和老伴的土壤

他要种下山果飘香的山泉

刚好系住半山鸟音

刚好系住山下的水田和村庄

更系上，儿女早已觅食难归的

异域他乡。该回去了

老伴已在水塘码头

淘洗岁月沧桑

 

当晚，他做了个美梦：

儿孙辈们都赶了回来

送他上山的队伍

蜿蜒浩荡，老长

老长

 

有鸟在安息之地

乱弹花香

 



                     高山顶看云

 

过去看云要仰着脸

现在云要仰着脸看你

站在高山之顶

你看到了云的谦卑

众山向此山称臣

 

云还是那云

你仍然是你

你的高度不是你的海拔

算上山，才是

 

从什么位置看云重要吗

做山峰之峰，得承受

一座山的压力

 

其实寒山之顶

云也孤独成冰

风烈。月冷

最无风景

 



                      秋声

 

老井突然枯竭，最后一滴作别的泪

经由蓄水池流进老头眼里，混浊

只是一滴夕阳落下

还牵扯不到伤感词汇

此后小院三家搬走两家，只剩

两间矮房、一个老头、一条老黄狗

与坪中废井弃池及井边瓜藤

组成新的社会。没有主义

秩序是安静里空泛定义

不远处，有一口池塘、两坵稻田

三块菜地、七八棵柿树和桂树

这些是老头的经济基础

山那边的村长若不来视察慰问

老头就也是这里上层建筑的核心

他做自己的皇上和臣民

他做自己的兄弟与儿孙

聋哑与生俱来，他不能说

也不能听，一切都是习惯里的

自然而然、自在欢欣

 

秋深，这天阳光正肥

事毕饭饱，好晒太阳

老头倚靠空水池坐定

抽一杆旱烟吧唧着嘴

空池倚靠老头敞开口

在二手旱烟的享用里抖擞精神

紧傍的枯井还是挤不出一丝口涎

而老黄狗伸长舌头口水丰盈

有迹象表明，井边瓜藤想要起死回生

直到晚上月亮出来

直到翌日太阳出来

老头、老井、老池、老狗

还在温暖阳光的静默里

安详如睡

 

老头在他无声的世界，终于听到

妈妈由远而近呼唤他的小名：

秋声一一秋声一一秋声一一

老头终于听到，铁桶在井里打水

并刮痛井壁的叫声：哐咚一一

哐咚一一疼疼一一

 

阳光正肥。不远山坡

桂花用香点亮柿果灯盏

摇曳，盏盏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