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安娜，我们是山与水的原住民，
每天种植，煮饭，行走，
和每一滴露水打招呼。
草木是我们的亲人。

我们唱歌，安娜，
唱歌是幸福的，
在庭院里看着鸡狗
还有漫天的星子是幸福的，
相爱也是幸福的，
美丽的安娜。

雨水成捆地落下，
预示明年更好的收成。
安娜，我们将劳动成果售卖，
将儿女都送到好学校，
最好连灰烬也不剩下，
把知觉交给风。

呜啦啦，水塔被吹响，
掠过山川和河流，
千百年来，
世界总是如此，
运行在小小的注释里。

安娜，我们累了
就放下担子抱上一抱吧。
我们是土地上
那不肯贫瘠和盐碱化的部分。
灵魂被遗忘刷新，
渡口上有一只清理羽毛的鹧鹄。

默多克

花儿为我们凋谢，我们却无暇凝视，
大雪十年，亲历者浑身冻疮。
人间，在人间，
一切轻轻说出的都令我们落泪，
而噪音已是日常，
车鸣马嘶，
谁都无法决定
远方应在何处，
你尽可掉转，加速或刹停，
但只会在风中茫然。
默多克，没有去贝壳海滩的路，
即使它存在于记忆，
默多克，你在迷宫里垂钓的惟有虚构，
乌鸦在漩涡里，渴望白昼。
默多克，世界没有目的，
也不在乎小于行星的更新。
篝火里是凋谢的消息。
我梦见阿梅利卡死于内乱，
我梦见神经元散落在地，
思想者不敢确认它的脸。
默多克，清水里游动着琳琅满目的金属鱼，
浮云气象万千，
可那都不是我们的花朵。

桃花源

小县城里自称“桃花源”的有三家，
一家酒店，一家洗浴中心，一家旅游景点。
可是安娜，我们甚至不能从中择一躲雨。
它们是闪亮、规矩的符号，
是不可书写的，不可觊觎的地标——
陶渊明的手留在纸上，变成了花钿。

安娜，白鹤在农田里放下了细长的腿，
我也要降落了，大地是我的生活，
辨认歧义的能力，不是诗人的本事。
我只是走开了一小会，那只小鸟就不见了。
安娜，桃花源被误读了，我们何时才能
飞进花园呢？那里，或许有无可辩驳的山脉?

命运之歌

水浪的吻里，秘密的罗网荒芜着你
仍有玫瑰与面纱掩映着你
渡口升起水雾，你是潮湿的月亮
一支不肯栖息的歌

我试图描绘万分之一的你，一盏
自夜深处收集梦的酒杯
我已读得太多而思想的太少，我甚至
不知道藏在我的名字背后的那人的脸

我怀揣着不安，跟随列车北上
我不能预知任何你给我准备的礼物
痛苦、骄傲和爱
当我站在迷宫终点，那命运向我走来

我是

草木之间，散落的稻谷已晒干，
隐忍的生命，被春风彻底吹拂。

我是一个字的第二重含义，
是变成一千只鸽子的一朵云。
我是向泥像汲取力量的人，
不见地狱，不思迦南，
是沉默着，不随音乐跳舞的人。

我是青蛙唱诗班里的最低音，
误入藕花深处而后思想如鼓。
浑浊的眼球，辨认
月亮贝和蛏子的呼吸孔。
挖掘并非无用——我参与了大海的事业。
潮水来时，沙滩上有千万粒月亮。

我往返于景色的列车，睡在蜗牛旁边，
风摇醒稻田，也捎给我故事。

烤红薯

做梦习以为常。残余的火星，
安静地烘干埋下的红薯。
风、雨、柴，感言变作热量，
我借来体温。黑夜如纸灰，
我总疑心，烧掉了日记。
石阶之上坐着泠然的月光，
我拨开浮土，挖出生活。
盛筵散后，我没有梦见新尼采，
也没有梦见滚烫的山水。
沉默，是宇宙间
声势浩大的那一方。

歇坐记

真正的伤口不是拿来看的
也不是拿来哭的
当你想到它的时候，它就有痛的义务
给你，一座阴暗无风的城堡
它或许出现在额头
或许在小腿

经历无我的漫游
表达一种朴素的真理∶
受了伤，是要痛一痛的
这一盏我们身上的破窗
仿佛对这些无垠的生命
按下快门

它和记忆具有一致性：
埋得越来越
深
你的伤口，就是人生的凭证
以此认领归途
也告诉你∶过于靠近，令人忧伤

谅解

剃掉行人的街道，阳光已经很烫了，
我兑换影子，走过一家又一家
无聊的店铺。他们脸庞忧伤，
没入生活的激流。
聊着房价股价，
或被短视频占领，
手机店里的姑娘都有好看的腰线，
药店里的男人都垂着头，
耽于开场白。
我轻轻地走过，思绪如海，
但没有产生一丝涟漪。我们的命运
就在不经意的对视中得到谅解。

食海者

贝壳呀，海风呀，
撑着我仿佛一把长桨。
我们心脏上都有细盐，
我们是亲人。
废弃的名字召集了我，
但我是一个没有嘴唇的吻。

海鸟使用我的声带，
海水漫过我的草药园，
剖开了夜色，
月亮只剩遗址，
海水涌入深渊，
给太阳装上腹鳍，游遍南冥。

我感谢自然力的伟大，
重新打磨我的旧名——
我不再奢求越王勾践剑，
而是一小片打火石，
已没有更浩然的光了，
我轻轻掷出纸飞机，
只要有风就一直飞。

礁石允许我容身就够了，
每晚的潮水都是宴席。

蝶梦

遗忘的落潮留下许多奇妙的事物，
铅笔、转笔刀、晦暗的塑料玩具，
一大堆玻璃珠、硬币、白鹅卵石，
玩具枪的弹簧、弹夹以及黄色子弹，
灰士兵，无头的机甲战士……
你轻易就罗列出国家的童年，
可那个小孩去哪儿了呢？
灯油不是第一天烧尽的，
也不是如今才在额头上钉上岁月的账单，
而惊醒了全新的你——
那个大哭的、拘谨的、神秘主义的你，
你知道，没有谁从你的心出走过，
只是，一只蝴蝶，
二十三年后梦见灿烂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