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溪水诉苦
每天必须吃安眠药才睡得着
溪水看看我
一言不发

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卡车依偎山谷蜿蜒的泥路，带起风撩动经幡
曾给女儿吹牛：爸爸是和山神打交道的人
但刻意隐去后半句话：也是山神毫不在意的小角色
其实谁都清楚

有时走一周
有时两三日
夏天大雪封山
就和欣喜若狂的游客一起挤在令人厌倦的山顶
看他们满怀芥蒂，刻意绕开我和脏篷布，披纱衣拍照，出丑，乐此不疲
冻死人也算浪漫吗？
鼻涕流进嘴里也算美吗？
真可笑

无数次，云朵下那片疤痕是我的归宿
危险到连狼群也不愿靠近
枯燥到只有烈酒和汽油陪伴
没有诗，音乐
更没有家
那里是盆地的最高点，只消站在矿山上，一望无际的青绿便尽收眼底
身后，挖机掀开大地的肚腹
如黑洞一般没信号的绝处，生死只有我知道，黑色占据我的魂灵与未来

我对溪水说
这儿可比不上城市
这儿变天变得比城里快，看，雨说话间就要下
比城里湿冷，不如城里安全，不热闹，不干净
处处是焦糊
扬尘矿渣令人窒息
城里有意思的事好多
多到彻夜不停
多到精彩绝伦的表演和辉煌的灯火使大脑停滞
我把女儿扛在肩上，闲暇时
仰头注视花花绿绿的光柱，和她一样惊异，我思索
人究竟从何时起有了改天换地的能力呢？
我是不是来晚了？

是使命催着他们往前走吧
临行前
家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指望这一趟跑下来能攒够买玩具车，课本
药，拐杖
蔬菜，肉，新厨具
纸尿裤，婴儿服的钱
此外，我梦想买套大点的房子，有独立卫生间，厨房和厕所分开
大到装得下我们一家
大到女儿不再怕邀请朋友来家里玩
他们劝我注意身体
身体其实还行，就是愁

我不许你笑我无能
不许你像游客轻视和害怕我一样轻视和害怕我
不许你让我自讨无趣，难堪
我比他们更需要尊重，关爱，热水澡
只想寻个临时交心的伙伴逃避短短一刻钟
你却不解风情
也罢
人的世界尚无半分宽慰与希望
更何况你这空无忘我的溪水？
也罢
不管你是一条溪，一块石头，一棵树还是一片云
你不可能理解，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正是留守的儿女，妻子，老人
飘零在外的父亲
不可能理解我们人的世界里一切巧合都勾连成必然
不可能理解我说的苦涩
不可能理解你缓流身躯里的我憔悴的倒影

你变混浊了，模糊了
远处乌云与地连接
将视线团团围住
衰败的预感侵袭滑轨与坑道
铃声紧促，敲散生硬而冰冷的呼吸
最后一缕阳光匆匆点亮离开矿场的路
我该快点进去
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煤渣
提起相思的酒瓶，摇摇晃晃
也不知醉了身子还是醉了心
溪水甚至连道别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