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让我给她洗浴
我刷好浴池
打开热水器
母亲从卧室出来
佝偻的腰背
抱着她要换洗的衣
我摆好了一把椅子
让母亲坐下褪去了夏衣
在我的搀扶下
母亲坐进了浴池
我看见母亲瘦弱的身体
和干瘪的乳房
我问母亲
年轻的时候
是否也如我所见的
这般的瘦弱
母亲说
年轻的时候
也曾胖过
只是养育我们
几个子女后才渐渐的消瘦
母亲的话
触碰到我心中最软弱的地方
酸酸的感觉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我是吸吮母亲的奶水长大的
我长大了
母亲的乳房却干瘪了
如两个空袋挂在胸前
如今的母亲掏空了所有
只剩下一副皮囊包裹着骨头

父亲走后
我才猛然醒悟
很快我将没有来处
几个儿女
轮流着陪伴母亲
珍惜着这难得的
与母亲相伴的日子
我们总是有意无意的询问
母亲和父亲这一生的经历
母亲也凭着自己的记忆
叙述着属于她和父亲的故事

父亲十几岁的时候
过继给了他的舅舅
父亲舅舅的朋友
正是母亲的舅舅
十八岁的母亲
在姥姥家过活
姥姥家的日子
虽不算富裕
但几个舅舅靠着打铁的手艺
吃穿不愁
两人在各自舅舅的撮合下
定下了亲事
当时的的父亲
因为在冬日里
随着拉盐的车队
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回来的时候
冻坏了脚趾头
辛苦挣得三块银元
全给了郎中
父亲的舅舅却不管不问
父亲的父亲送来的草药
才让父亲冻伤的脚趾收了口

母亲和父亲就这样
和素未谋面的人订了亲
之后不久
父亲的舅舅
找了个算命的先生
说父亲和母亲
须在三个月内成亲
否则
三年以后才能结合
就这样
两人匆匆的办了婚礼
相互之间才认识彼此
在父亲舅舅家的一间侧房
父亲娶回了母亲
家徒四壁的新房里，
只有一张床铺
母亲的母亲
得知女儿的窘境
卖了一头小羊羔
给母亲添了一个五斗橱
就这样
母亲和父亲的日子
就在这间小屋里
拉开了序幕
后来母亲生病了
父亲的舅舅不愿给母亲救治
他让父亲把母亲送回娘家去
父亲却偷偷卖了
舅舅家的一棵树
给母亲抓来三幅偏方
治愈了母亲的病
父亲和舅舅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
父亲和母亲拉着
他们唯一的财产
母亲陪嫁的五斗橱
回到了父亲父母的村落
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
父亲的家里是如此贫穷
连住的房舍
都需要向村长借宿
就这样过了一年
公元一九五八年
父亲离开了家乡
去了江南的矿区
第二年
不识字的母亲
托人给父亲写信
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去找父亲
父亲回信说
粮食都是定量供应
如果想去也可以去
母亲在亲戚的帮衬下
历经曲折
终于和父亲团聚
在那个年代
定量供应的粮食
总是捉襟见肘
两人互相谦让
却因为谦让彼此而生气
父亲这时
总是感叹着对母亲说
自己从小跟随父母逃荒的经历
感叹着什么时候
有一筐白面的馒头
不限量的供应
让以后的孩子们
再也不会经历
挨饿受冻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母亲在江南的
第二个夏日（一九六零年）
那个中国饥荒的年份
生下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孩子的头盖骨
只有半边，
好在父亲
在江南茂密的山林里
收割了一窝野蜂
在矿井的不远处
种下一片高粱业已成熟
 孩子在蜂蜜的喂养下
渐渐的长好了头盖骨
过了两年
父亲和母亲又被从江南
分派到江北的矿区
在这里
他们又生育了四个子女
便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
后来
父亲总算过上了
白面馍不再限量的日子
在他走之前
总是感叹着
做梦也没有想到
自己能过上地主家
也比不了的生活
每每此时
我们就忍不住说
好好活着
往后都是享福的日子
可是父亲还是走了
我们才突然感到
父母终将离我们而去

父亲走后
母亲很孤单
从没见过母亲白日里
休息的我们
看到了母亲渐渐衰老的痕迹
她常常说累了
需要躺一会
但醒来的时候
还会指点着
我们做事的不如意
我们才发现
原来母亲也有自己的主意
在我们的印象里
母亲一切都听从父亲
父亲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没想到母亲却说出了哲理
那是因为她不想让父亲生气
免得气出病来
还要母亲收拾残局
母亲的话如醍醐灌顶
想想我们小时候
母亲给每个孩子
每年都会亲手缝制新衣
那件红色丝绒罩衫上
黑色的盘扣
父亲说街上裁缝都无能为力
还有母亲的拿手绝活
那熏制的无骨鱼*
蕴含着那个年代
缺油少粮的心酸故事
、、、
聪慧的母亲
用她那双枯瘦的手
力所能及的不停劳作着
在属于她的时间键盘上
弹奏着生命的乐曲

父亲祭日的时候
母亲大病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有种恐慌
那几日
她总是说着
如果那一天她睡去不再醒来
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她的话让我们无比悲伤
我们尽可能的陪着她
说着如果她再离去
我们就真的没有了娘
也许是母亲怕我们担心
也许是我们的劝说起了作用
母亲的病好了
有恢复了劳作的日子
这以后
从没有教过我们做家务的她
却总是
传授着她一辈子总结的诀窍
她用她的枯瘦的手指
再蒸笼里铺上了笼布
撒上一层菜叶后
才把拌上面的蒸菜铺在上面
等一层熟后再铺一层
这样就避免里面不熟外面烂透
母亲就是这样
一辈子用心的哺育儿女
直到把自己熬成了
干瘪的皮囊包裹着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