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它的身世，我不甚清楚
自我醒世时，它就呆在我们家
牛棚里。它属男性，所有权
是集体的，我们家只有养护权
九岁时，我从奶奶手里接过了
牛鼻绳。在我与它的亲密
接触里，从未动用过“粗”刑
我还特地赐它个外号“乖乖牛”

开始，它与我有过短暂的凝视
黑葡萄般的大眼里，站着一个
怯生生的我。它高大威猛且黑
头角酷似两把偃月弯刀，后面
竖着两只不时摇动的扇型大耳
雄赳赳的，俨然斗牛场的家伙
我迟疑着靠近它，轻轻扯动了
一下缰绳，它竟乖乖的跟我走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它明白了我是
它的小主人。我骑着它走过春天
走进夏天，走向肥美的阡陌原野
也把它养的壮壮实实。我用牛绳
教会了它不馋嘴，不损人饱己
后来，它居然能辨认庄稼与它的
食草，见了禾苗会自动收起大嘴
听见“乖乖牛”，它会停步打量你

有一次，我忽然患感冒卧床不起
清晨，听见有人在唤“乖乖牛”
原来是因父亲外出了，母亲让它
把我托去二十公里外的医疗点
出发时，它四肢趴着让我骑上去
这是它与我之间的默契。抵达后
它依然如故，母亲将我扶了下来
这一幕，令在场的人都张大了口

农忙时节，它默默拉着很沉的犁
总是弄得掌犁人跟不上节奏，还
上气不接下气。累了，掌犁人
停下来点燃一支烟；它就趁机
将身子躺在水田里，一副享受样
烟毕，它回过头来望望掌犁人
然后“哞哞”一声，拉着犁又上路了
它犁田耙田的功夫村里人早有耳闻

每缝农田活，它从未撂下，日程
总是被排得满满的。上午在东家
犁田，下午在西家耙田，甚至
还有人雇它摸黑干夜活。一时间
可怜的它，连进食的时间都没有
据说，它像这样年复一年的劳作
已经持续了二十年。在我的眼里
它的能干简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我十四岁那年，因念书路远要住校
它被村里一个善良的老汉“收养”
我曾带着它喜欢的草料去探望过
老人告诉我：它的食量大不如前
身体一天天消瘦了，行动也迟缓了
但田里的农活仍在持续，只是
“主顾”少了，效率越来越低了
不过，有谁喊它“乖乖牛”仍很兴奋

毕业季，父亲赶了几十里路来看我
递过来一袋黑乎乎的东西，补了句
——这是“乖乖牛”的肉，它死了
我来不及问个中缘由，人已泪崩
当晚，我偷偷溜出校门在长满青草
的河边把它掩埋了。并肃立了很久
夜梦里，又见到它拉着犁，掌犁人
紧紧跟在后面追赶。我的心在流血

——可爱的“乖乖牛”啊，你和你的
伙伴们到底在为谁奔命呀！献了
青春献子孙。连被活活累死的肉身
都被消化在贪婪的胃液里！人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