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乡亲串门的夜晚。儿时农村邻里关系和谐,人们有空就扎堆,天南海北地神侃,不知不觉沟通思想,解开疙瘩,增加团结,成为一种生活乐趣,风俗习惯,文化现象。
向一恒住黄泥坪,与我家相隔不远。尽管担任生产队长十多年,他仍隔三岔五临睡前,邀约堂弟友谊等,手持电筒来聊天。只要听见狗吠,院坝响脚步声,我便知道是他们,赶快起床去开门。父母披衣靠枕,即使倦眼惺忪,天寒地冻,也要强打精神,笑脸相迎。二哥端板凳,大嫂倒茶水,大哥递叶子烟。他们客气一下,边卷烟抽,边拉家常。
谈什么话题呢?多属农事活动。如布谷鸟叫了,开始水稻育秧;水库将要开闸,筑堰修塘整田;马道子的麦地黄熟,需安排人抓紧收割;集体的耕牛下崽,该轮到哪户喂养;林管员熊登钢生病,河沟的森林遭雷击。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喜欢融洽的氛围。小煤油灯搁在床头柜上,黯淡光亮映照土墙瓦房,我守在灯下看书做作业。
他们也讲乡间逸闻,掺杂点鬼故事,我既怕又想听。因为年少,所以好奇,常问世间究竟有没有鬼。大人一本正经地说,绝对有鬼,就在附近,然后举例:黄金塝背坡茅屋擦黑柱梁震动不止,公安特派员持枪蹲守一周也没见人影;魏屠夫帮人杀年猪吃过晚饭夜归,在南河沟乱坟岗遇鬼打架,原地转圈,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皮青脸肿;仙鹤桥下黑龙潭淹死怨妇,阴风惨惨,割草弄柴的孩子游泳而亡,接二连三。我吓得毛骨悚然,真的相信有鬼了。
刚恢复高考制度,大家津津乐道谁考上大学。我又深受感染,暗自发奋图强。结果成绩提升,初中直考中专。等候通知,焦躁不安。友谊传递消息,筲箕神能显灵。父亲信命,母亲迷信,洒扫庭院,入夜请神。堂屋摆四方桌,父亲焚香化纸,母亲把白米均匀撒在桌面,一双新竹筷插进筲箕缝隙,随即反扣过来,两人各捉一角,口念咒语,你推我让。观者肃静,竹筷如笔,米桌似纸,祈求前程,大书“农”字。父母垂头丧气,说我只有修地球的命,难以跳出“农门”。一恒宽慰,务农不错,大有作为。可不久,被省属万县农校农学专业录取,轰动全区。
进城读书工作,我仍经常回家。一恒、友谊等闻讯,几乎每晚必来相会。改革开放东风劲吹,外出务工人员不少,他们也想去闯一闯,彻夜长谈如何赚钱。不知东方既白,却依然缺门路。后来,友谊打工,一恒留守,均未发财。重返故里,聚会夜谈,无不苦笑。现在,一恒病逝,坟头长草,友谊留守。不过,老家人烟稀少,大多移居城镇。我春节走访,也鲜见乡邻。友谊苍老,年近六旬。谈及往事,茫然无语。岁月的磨难改变他,我俩再难推心置腹。故乡越来越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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