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的夏天，我回到家乡
参加侄女的升学宴
母亲犹豫着轻声告诉我
你大表哥死了

我70岁的母亲
把50岁的你的离去
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好像你只是出远门
好像这样就能
稍微抵挡一下
近在咫尺的死亡

都来不及悲伤
似乎要夺眶而出的泪
被络绎不绝的客人
又硬生生逼回眼眶

二表哥，三表哥
你英俊的儿子都来了
他们用最安静的方式
一板一眼的完成了
乡村里的繁文缛节
然后自觉的
避开大厅里的热闹
将乡村讳莫如深的不详
安置到我们小时候
常常纳凉的后门
他们静静的眺望着
杂草横生的棉花地
我们的童年
早在这荒芜里
无处可觅

二

我是从什么时候失去你的
我知道不只是在这个夏天

舅伯是从什么时候失去儿子的
我知道也不只是在你18岁那年

山村是在什么时候
失去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
沉默的大山，从不回答
只是一成不变地俯视着大地

你18岁那年高考落榜
倔强地坚决不复读
你默默背起沉重的犁铧
走向久违的田野
再不回头
我18岁那年收到大学通知书
母亲带我去外婆坟前报喜
一抬头看到万年不变的
群山默默矗立
一转身看到你的父亲
我的舅伯那山一样的男人
用宽厚粗糙的手掌
在偷偷抹去隐忍的眼泪
18岁的我终于彻底懂得了
18岁的你的选择
原来很多东西
比沉重的犁铧
还要沉重得多

三

外婆门前的枣树
年年挂果
外婆屋后的山竹
数年开花
外婆告诉我说
人嘛，就和那树那竹一样
我，迟早会长大
她，迟早也要睡进
阁楼上的那副棺材里

我讨厌那棺材
我偷偷的对你说
为什么山村
不再发一场小地震
只要不震死人
只要把那个棺材
震下来
摔烂掉

你是个好表哥
我说什么你都听
都微笑不语
有生之年
从未透露我的秘密

可是
1976后再也没有发地震
好像世上纵然千年
这山中也仿佛如一日
我17岁那年外婆走了
睡进了那幅搁置多年的棺材
在竹林中长眠了

母亲对死亡总是讳莫如深
我一说想外婆想梦见她
母亲就连忙呸呸呸
她怕我发烧生病
她在给外婆上香时念念叨叨
娘啊，真要疼囡就别来了
囡学习紧张，体质差
受不起

于是外婆真的不怎么来了
好难得梦到她一回
她也只是默默的
一如当年
为挑灯夜读的你
为辗转反侧的我
整夜打扇
却改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她老人家
一整夜都一言不发

四

你却从来不造访我的梦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也许是因为
我竟然从来没有为你
流下过一滴完整的眼泪

偶尔有失眠的夜晚
偶尔有满床的清冷月光
照亮一点若有若无的记忆
偶尔我会在无梦的夜里
想起小时候因成绩优异
而成为全村希望的你

想起高考落榜学木工
被酗酒的师傅
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而一声不吭的你

想起学木工失败回家务农
被我的二堂姐退了娃娃亲
而无半句怨言的你

想起做农民后再也不戴
那副断了脚的眼镜
用轻度近视疏离于人群的你

想起不再和我讨论金庸小说
却总默默推着摩托车准时出现
送我回十里外的家的你

听说你是为儿子结婚
天命之年还在做苦力
2020夏天一个炎热的日子里
你在搬货时摔倒
再也没有爬起来
总是躲避人群的你
终于彻底避开了人群
总是安静得像个影子的你
在对死亡避讳的乡村里
终于如自己所愿
获得了彻底的宁静

我知道
自己这偶尔的
若有若无的记忆
也终将
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