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

1

亿万年的海水像一幅泛黄的卷轴
将起伏的扉页徐徐展开
四十八米的航节像一支利箭
穿越万年，千年，百年……
一小时
迈进新时代

这是无数芳心企盼的速度
面对睡梦中醒来的浅绿的涛声
她们被未知的抵达引诱
随未知的喜悦涨潮，仿佛手中
握有乘风破浪的琴弦
随便拨动一根手指，沧海
就会律动

是的，不管身披婚纱从椒江启航
还是手牵幼子从路桥出发
只要披红的汽笛一声高扬
崭新的时代就踏浪而来

2

允许我借太阳之手
开启东海的大门，在柔软的缎面
洒下一路银光

允许我在宽广的海洋
在寂静的夜晚
剥开水域深埋的记忆

这里，曾有一条木制的商船朝新罗
缓缓行驶
那时，她已生成自己的言说
思索与梦想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往后
只能与水打交道
咸淡自知
深浅难料
一切要看水的脸色行事
为了梦想，唯有渗透于水
真诚于水

她懂得坚持未必会有结果
如果只会一意孤行
她祈祷一生的相遇都坦诚相见
那怕直面骇浪惊涛
她渴望全部的生活平平淡淡
即便狂风卷走所有浪花
她更坚信，功成行满不靠模仿
也无从模仿

涛涛大海，手握重金
一条船靠近她
更多的船望见她
在她眼里，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伙伴
诚实，值得敬畏
她对她们说：我们是有灵魂的
不是简单的淘金者
面对海水不要急于表达
自身的存在
要善于倾听水的立场

这是先民录在沧海的一段古老的声音
潮汐不断翻阅的一篇咸味日记
承接这个古老的仪式
郑和愿做皇帝手中的一只小鸟
朝西洋张开翅膀

他也是朝庭的一双锐眼
替皇帝察看自己的海疆
在大陈作短暂的栖息，他的翅膀
掠过东沙
西沙
中沙
南沙
曾姆暗沙
新鲜的期待促使他打开航行的卷轴
为沿途的岛屿一一命名
借一朵白云向朝庭飞报
南海的版图

那之后，他在自己的船队开设邮局
掠过风浪与海啸
向异域的泗水、巨港、斑达亚齐
奎隆、霍尔木兹、吉达、蒙巴萨……
投寄丝稠、磁器和茶叶
也向朝庭寄送硬木、香料、工艺与写真画本

他把古老的主权握在手上
把公道与正义传向四方
而他的皇帝却把诺大的海疆
锁进壁柜
任蔚蓝的海道寂潦
荒凉

3

我曾途经宁波、泉州、广州
沿魏晋、隋唐、宋元、明清的水域航行
大海挥动她丝稠般柔滑的嫩手
向我诉说沧海桑田的故事

我发现划过的航线已从远古的写意
变成时代精细的工笔
马来西亚的关丹码头
阿联酋的阿布扎比深水良港
马尔代夫的中马友谊大桥
横跨非洲的亚吉铁路，这些
都是卷轴上的重要节点

波涛之上，电子商务和投融资体系
随浪花一起跳跃
气韵和美的画卷已将商品、技术、信息、资本
艺术串联
数以千计的海外仓储就像海上丝路声带里
密布的音符
此起彼伏，惠民的合唱
响彻沿岸的国家和地区

4

又是午夜时分，我泊在永署礁崭新的码头
波涛翻卷的声音急一声，缓一声
聚一声
碎一声
让我确信南海这个圣洁的闺房
闯进一只妖媚的猫

这表达质朴又传递假象的声音
这继承财富又私藏贪婪的猫
见证一个世界的没落和毁灭
也创造一个世界和崭新格局的升起
在它不能自拨的喉咙里
仿佛藏有历史运作的秘密：专断和喧嚣
规则与撕裂

静听这种声响，还让我想起宙斯之子
——坦塔罗斯
他因亵渎天机而被罚永世站在水中
想喝水，水便退去
想吃果食，果树却又升高
那可望不可及的痛苦令他丑态百出
失去神的尊严

5

一段时间，我时常看见捍卫的战机如雄鹰
划过天空的身影
有时，深夜呼啸而来
回声响彻夜空
这超强的火焰之箭，锋芒内敛
总能给我信仰之力
让我在澄明的碧波中酝酿
船与海洋的关系

跟战机与战舰以现实为界不同
我只是一条游船
向来以内心为可能
思绪只向波浪延伸，尽马达所能
游向诗和远方
而敌机是不懂象征的
敌舰是不讲修辞的
更多的时候，海洋也是做不了主的
好比仁慈的母亲碰到恶人
有赖自己勇猛的长子

6

在邪恶面前，长子的选择只能是
另一种反击
一想到敦刻尔克，珍珠港和琉磺岛
我宁愿做一名寒酸的杰克，选择一场
有风度温度高度和深度的死亡
就像泰坦尼克被冰山撞没

跟战舰的专断和凶残比，与冰山促膝谈心
是一种享受
那时，海洋是真正的主角
生命中的大佬
它愿把真实的内心掏给你看
说明它早把凶险摆在明处
也把你当个人看
至于你抵挡不住它的锋厉
承受不了它的寒冷
只能承认自己生命的缈小

这也令我再次想起凭一已之力
敢与沧海比肩的精卫
它不仅品尝死亡的过程，还能享受
再生的幸福

我也想到逞一时之能借尸还魂的铁拐李
私藏护身符的曹国舅
一定有美译日译印译英译抑或澳译的版本
拥有它们葬身沧海的原型
这也证实：在沧海，有些波可迎
有些浪可踏
有些水域也可以镇住
但翻江倒海的阵式无力去争
无法可辩
示弱不行
示强更不行

7

头束妖枝手持钢叉的波赛冬养大的子孙
在沧海用词是霸道的
他们喜欢用掌管，推翻，平分
远不及身背佛光的妈祖和观音
只说保佑，守护与救助

这明显低估了海水的智商
只要一朵浪花还能把浪尖的春天
交给另一朵
澎湃的波涛还在它卷起的丝稠的袖口
保留钢铁腐烂的酸性的沉默
就没有谁能掌管海洋汹涌源头聚拢的光明
平分她手里攒紧的金属

8

在沧海的怀胞，我是她幼小子孙中
好奇、贪玩也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我扮她的江她的湖她的山峰和瀑布
当她沉稳而开放的背景
我是她的锣她的鼓她的琴键、管弦与长笛
听她指挥，为她歌唱
在纵横千秋的舞台

有时，我也是她蔚然眼眸里的一滴泪珠
在五星红旗升起的那个清晨
罗阳总工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抗战老兵巡游东海的那个上午
蛟龙号深潜超过七千米的那个黄昏
以及在银屏，典籍
目光所击的每个感人瞬间
悄然溢出

沧海，比天道还高比地道还遥的沧海
我的沧海
是老子的海
孔子的海
庄子的海
太阳的海
月亮的海
星星的海
只要有足够的激情驱使
我愿把额头触进她深沉的波浪
远航
远航
哪怕，那是寒冷中扶犁
烈焰里荷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