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阳光，在农家小院的桂枝上叮咚作响
却照不见你的脸，你只是安静地躺在堂前
任旧木上的时光，反复搬运你不幸的今生
我们把炒好的菜端上餐桌
仿佛你会像从前，撬开啤酒，与我们干杯
仿佛生与死，只隔着一张餐桌
仿佛生与死，只隔着一条盖在你脸上的白毛巾

二

凌晨两点半，你灵前的蜡烛即将燃尽
知道你怕黑，我换上对新的
担心吵醒白发苍苍的父母亲，我不敢哭
鲜红的蜡烛，明亮的灯光
抱着我，哭了一夜
冰棺里汩汩的流水
抱着你，哭了一夜

三

夜，静悄悄的，只有一滴泪，在转动
朦胧中，仿佛看见一只小青蛙，在眼前跳动
我打开门，放他去屋后的青草地
我怕伤害他，伤害你善良的灵魂
天，总算肯亮了
抚河边有一只很小很小的鸟，绕着我边飞边唱
是你吗？哥，是你吗？我的多灾多难的哥哥

四

你的墓地，前傍古访龙水库，后依破山岭
天晴时，岭上祥云飘飘，下雨时，空中瑞龙舞动
破山岭与尖公岭相望
尖公岭和笔架山之间，有度仙桥
此桥能度尽人间烦忧
哥哥，你在桥那边要好好的
有心里话，就来梦中跟我说

五

掘墓人用锄头挖土
每挖一下，就有一块骨头断裂的声音
每挖一下，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叹息
就变成漫天飞雪，覆盖你洁白的身体
松柏一直在墓旁肃立
岩石边的栀子花，素衣白帽
没人时，就用露水，缓缓洗去你一生的苦痛

六

哥哥，这个温暖的名词
这个在病痛中，为我做红烧肉的人
这个在暴风雨中，用身体护着我的人
今天被一块大理石取消
被一个画着青龙的骨灰盒取消
我只能管一帧遗像、一抔黄土
叫哥哥

七

送你上山的，有古老的柿子树和年青的彼岸花
以及潜伏在碑石林算计你的命运
十七岁枝头的那只恶鸟
四十年来，不断啄食你树上的果实
哥哥，别怕凌晨三点的钟声、成群结队的雨水
哥哥，别怕漫山遍野的晨曦和吹拂五月的晓风
他们是亲人带来，为的是唤回弄丢的那瓣月光

八

哥，今天，是你离开我们的第三个七天
不必设招魂幡，也不必唱安魂曲
你善良的灵魂，安放在夏木荫荫的五月
安放在青山绿水间，安放在我一字一泪的诗中
这些含泪的诗句，是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是不争气的弟弟，对亲爱的哥哥，永恒的致意
这些滴血的诗行，是领头雁，引领你飞向天堂

九

善良，是一座直上云霄的莲花塔
矗立在你心口，矗立在天地之间
我在风雨中，听见善良被丑陋撕裂的声音
像你，像山中一棵不开花的树
即使被命运摘光果实，即使断成两截
也要张开树叶，张开斑驳的树枝
用湿漉漉的躯干，为亲人遮风挡雨

十

暮色渐渐爬上了家门口的柿子树
你一个人，提着命运在桥上走
孤独把你的影子，刻在水面
水上回来的人问：是谁的苦痛压断了小桥
是谁，总是比别人多一弯新月
又是谁的名字，登上新月做的扁舟
旋即被哗哗响的河水送走，送往烟雨中的蓬莱

十一

死亡，是个温柔的妇人
她有洁白的肌肤，甜美的嗓子
她在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悄悄来到你床前，轻轻地告诉你：
“亲，跟我走，我是你宁静的港湾！”
不像世人，只给你波浪
只给你波浪一样汹涌的嘲弄

十二

那个又蠢又丑的老巫婆
把少年的你，赶到祠堂去住
夜晚，你一个人对天号哭
白天，你给父母来信：放心，一切安好
那个苦苦哀求父母，把你过继给他的人
那个给你种下病根，害了你一辈子的人
他的肖像，至今还挂在我们家墙上，一脸坦然

十三

我放生的泥鳅
已经从小溪游向大江
月色溶溶的夜晚，它们会回到我们家的稻田里
就像卸下尘世的落叶
终将回到树根下，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就像你，将旧皮囊暗中换成叮咚的泉水
流向苇丛，流向你小时候放牛的山谷

十四

凌晨三点五十分
亲人在你墓前上香，点蜡烛，烧纸钱
我抬起头，与你身旁的松树一起数漫天星辰
依稀似旧时，哥俩搂着肩膀，偷听星月对话
放完鞭炮，我们就要下山，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好在，故乡的红月亮已长成菩提，夜夜陪着你
好在，千里外的彩云早化作宁静，日日飘向你

十五

下午四时三十分
父亲来电：“你哥走了！”我：“哦！”
父子俩平静的语气，引发的惊涛骇浪
冲垮了各自的心堤，在各自的狂风暴雨中崩溃
我抱着小儿子呜呜地哭：“你大伯，走了！”
给弟弟去电：“大哥走了！”弟弟：“哦！”
接着摔掉手中碗筷，趴在餐桌上，呜呜地哭

十六

担心父母亲伤心过度
我们商量好在二老面前，谁都不能哭
妹妹还是没忍住，跪在大哥灵前痛泣
母亲听见，哭着说：老天，为什么走的不是我
我佯装大怒，拉妹妹上楼，却见父亲楼上发呆
兄妹俩泪眼相对，不敢哭出声音
妹妹下楼，与母亲抱头痛哭，又相互擦眼泪

十七

八十多岁的父亲没有哭，只是平静地说：
“不晓得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多难！
八岁没了爹，，娘活活饿死，到处要饭
还被打地主，日子好过点，你哥又发病。”
说完，眼睁睁看着我们，把哥哥放进冰棺
眼睁睁看着我们，为哥哥穿上寿衣
眼睁睁看着我们，把哥哥的骨灰放进骨灰盒

十八

去抚河买水，为哥哥擦洗身子
二老不在旁边，姐姐和妹妹总算敢放声大哭
我搀扶着她们，亲人的泪水再一次使河水暴涨
弟弟在河边放鞭炮，时不时看着两个姐姐
兄弟姐妹还像小时候，还像河与岸，不离不弃
只是你已远行，哥，如果哪天你驾月亮船归来
我们会站在岸上，站在白鹭展翅的花丛，等你

十九


现在去殡仪馆，哥哥，别害怕
灵车经过的桥下是河水，你曾在水中划桨自渡
火化炉的温度有点高，哥，忍着点
熊熊烈火燃烧的，只是五月的大雪和你的雨水
我看见烈火中，三角形的宿命正与你握手言和
我听见留下的灰烬对世界说：他会在来年春天
在鹁鸪声中，在你的骨头上，滋养十二枚新月

二十

凌晨三点半，我们把你的灵堂摆在抚河边
六时三十八分，亲友祭拜完毕
将你置于山下，以你为中心转圈
生前卑微的你，今天成为主角，成为高山
成为漫天朝霞，窥破每一朵路过的乌云
那缕一直与往事纠缠，送走你的荷风
终将在夏日宁静的早晨，把你送回来

二一

你的新居，位于破山岭公墓二排九座
我们用纸钱生发的火焰，为你暖好被窝
上午十一时二十八分，是你正式落户的时刻
亲人噙着泪，跟着山花山鸟喝彩
愿滚滚红尘欠你的宁静，青山会一一归还
愿月为枕，大地为床，蔚蓝的天空为被
愿你在青山的怀抱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二二

哀乐声起
屋前的夜来香坐在雨声中，打量默哀的人群
姨夫姐夫妹夫脸色凝重，堂哥表兄弟摇头叹息
嫂子弟媳外甥女两眼红肿，族人双眉紧锁
你的儿子女婿跪着，却留不住心头匆忙的落日
是谁在五月，剪断父母树上那根叫大哥的树枝
谁能拾起一地落叶，让你青绿的灵魂回到树上

二三

哀乐声落
屋后墙上的常春藤，兀自举起悲伤爬向天空
屋前桂枝头的花骨朵，扣押着叶间的大梦一场
花圈上的灰雀，用脚尖翻出一段白花花的疼痛
菊花残，柿子小，人过无声，云飞泪犹在
我的哥哥，你开落如莲，一生没见过大海
你来人间一趟，不值得

二四

笔架山的风，住在大门两边的挽联里面
你凄凉的一生，被山风吹来的梨花掳走
唢呐声声，亲人坐在雨棚下吃饭
雨水把他们的悲伤，移到餐桌上
母亲见人就哭，我端起碗，泪水滴在米饭上
于是躲到桂树下，紧急逼停心头的一场暴雪
用脸上重现的彩虹，劝母亲吃点东西

二五

五月辽阔，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
人们打火把、举花圈、撒纸钱
一路放鞭炮，把你从村头送到村尾，送到山上
掘墓人挨个指着墓碑上的姓名
淡淡地说：“这儿睡着谁，那儿睡着谁，
谁和谁生前不和，死后却做了邻居。”
仿佛早已勘破生死，仿佛生与死，也比邻而居

二六

与你比邻而居的，是同宗“怀”字辈大哥
他生性忠良，定会在泉下护着你
住在破山岭公墓的，都来自同一个村子
亲人在他们墓前，一一上香，烧纸钱
相信他们会与你同听鸟鸣，共赏轻烟斜阳
相信隔开你与红尘的，只是一抔黄土
只是一抔黄土上，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二七

你的灵柩，面朝东南
正对着古访龙水库左侧那片高大的树林
新居旁的小松树，从怀里掏出今生遗憾
交给荒野，成为命运额头的一弯新月
你的照片，镶在大理石上，眼中云淡风轻
远离红尘三百里，你从苦海上岸
洗去一身尘埃，干净得像一瓣六月薄暮的飞雪

二八

亲人把你种在泥土中
上面覆盖着我们的祈祷和笔架山的钟声
下面是你小时候，放牛归来双手捧起的月牙泉
破山岭的寂静，忠实地守护着一粒种子的睡眠
来年春天，在细雨绵绵的山谷
会不会有一个人，破土而出
与野花啼鸟，笑谈人间风云

二九

抑郁，是罂粟的种子，白天开花，晚上结果
是陷阱，是黑洞，是十万伏兵瞄准人心的冷箭
那雪崩，那地震，那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你是
那台风，那漩涡，那看不到岸的大海，你似
那鸩酒，那K粉，那套牢精神的枷锁，你像
你是河豚血，是鳄鱼泪，是挣不脱的天罗地网
你让花朵精神分裂，你让我哥一人扛起全世界

三十

抑郁，穿上绝望做的碎花裙子，在人海找猎物
她是温柔的美人蛇，有细细的腰、长长的舌头
她能缠晕一棵桉树，缠疯一颗羞怯的灵魂
抑郁是棉里针、心上刀，抑郁与死亡狼狈为奸
能使天滴血，使地哭泣，使时光伤痕累累
使阳光变雾霾、涟漪变巨浪，使回忆变成病毒
使王子变乞丐，也使你，夜夜抱着千古愁尖叫

三一

你的抑郁，起源于乐安县的一个山旮旯
起源于一只叫伯父的鸟笼和一头叫伯母的秃鹰
他们一个骗你进笼子，一个啄碎你稚嫩的心
一个哀求父母把你过继给他，而后不管不顾
一个视你为眼中针视你为挖了她祖坟的人
日日诅咒你虐待你，恶狠狠地将抑郁的种子
埋入一个十五岁花季少年纯洁的心田

三二

父母亲以为，送你进入的，是美丽的蔷薇园
哪料到你会在花开时节，与九头鸟狭路相逢
哪料到在那个叫南村的狼窝里，关了六个月
曾经的阳光少年，会被抑郁围剿、撕裂、碾碎
父母亲哭干了眼泪，悔恨追逐他们整整四十年
那个叫伯父的大头虾，却和蛇蝎一起蹦跶逍遥
他死时，你仍然为他尽孝，扶着他的灵柩痛哭

三三

你是善良的孩子，是缀满露珠的沉默的松果
纵然受了天大委屈，纵然被人打落山坡
也只是把泪水吞入肚子，让抑郁成为你的血液
纵然被一群野狼追赶，纵然被凶残的秃鹰戏弄
也只是匿入水下，摸出一串叮咚作响的悲伤
为什么真善美总是被假丑恶骑在头上撒尿
为什么好人要吃四十年药，还要卑微地离去

三四

四十年来，你每晚要吃氨氮平才能入睡
但依然坚持上班，一度成为单位技术骨干
你属龙，你长叹：龙在浅滩
我安慰：云起之时，就是你腾飞之日
我以为我的安慰是祥云，我以为我就是阳光
能逐尽你心空的冷雾与残雪
我的以为其实只是旧烟囱，加深了你的黑夜

三五

自尊与自卑总是联袂而来，在月下敲你的心门
你不开门，也不说话
沉默是你的微信名，也是你的惊雷与闪电
沉默是条金黄的巨龙，鳞片上住着海水与火焰
利爪紧紧箝住抑郁和死亡这两个刽子手的脖子
沉默穿云破雾，呼啸着把你从云上带回我身边
与我把酒言欢，与我做生生世世的好兄弟

三六

哥，今天，是你告别红尘的第七个七天
是脱离苦海的日子，也是灵魂飞往天堂的日子
你悠悠然舍下肉身，似青龙在云端蜕去旧皮囊
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日子，也是女娲造人的日子
施施然捧起泥土，和上水，像是培育春的种子
那群星与新月之间，和晶莹的露珠低声细语的
那摇曳在银河岸微笑的嫩芽，一定是新生的你

三七

身体是一件旧衣裳，已被世人弄脏、撕碎
你脱下来，扔向山谷，扔向五月猎猎的晚风
让纯洁无瑕的灵魂自由自在，飘往另一个宇宙
生前你是儿子，也是父亲，是丈夫，是大哥
是外公外甥舅舅，是伯父姨父老表，更是好人
现在你卸下尘世的身份，卸下几个世纪的悲欢
你终于脱胎换骨，成为肉体灰烬中盛开的莲花

三八

人间，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容不下莲花的开落
我忍不住问隔世的蜻蜓：
接天莲叶，可是通往天堂的绿色梯子
映日荷花，是否会与你共度云卷云舒的日子
你坐在荷心，双手合十，笑而不答
指间的黎明，生出飘飘白云，生出脱世之心
脸上的朝阳，照耀池塘，也照耀冷漠的人间

三九

生而为龙，你显则成图腾，潜于水下则为隐士
出水后，你呵气成云，剪风为羽，翱翔于太空
天地绕着龙角转啊，时间在龙须上荡秋千
日月两小童为你开路啊，风雨彩虹与你同游
百花连夜替你盛开啊，二十八星宿侍寝
伯牙奏《高山流水》啊，嫦娥彩云之上伴舞
精卫吸干苦海啊，三千天使为你齐唱摇篮曲

四十

昨夜梦中，我们肩并肩坐在田埂上
你递来一束稻穗，之后长吟三声，潜入龙潭
我哭醒，渺渺大士捋捋白须，呵呵笑曰：
居士何至于此！人，无非由地火水风四大组成
五尘造四大，四大造六根。人之初，为水为血
偶得人形，是幻象，死亡，亦是幻象
你哥来自水，归于水，不过舍下肉身羁绊而已

四一

累累荒坟中找不到你，我坐在三生石上啜泣
茫茫仙人叹曰：居士何太愚耶！昔庄周妻死，
鼓盆而歌。你哥本为龙，飞入凡间与尔等结缘
今上天入海，与鱼虾为伴，与日月星义结金兰
你看他角似鹿，头似驼，足似凤，须似人
鳞上镶的是一池荷香、三春月魂、万里艳阳天
你哥睡着则为卧龙，以诗点睛，即冲天而起矣

四二

你潜入泥土，与百花同呼吸，松柏是你的门童
大地是侍卫，问苍天拿回明月，雕成你的眼睛
将旭日酿成血液，用栀子做肌肤，竹子做骨骼
唤来五湖四海造你的心胸，让还魂草长在乐园
让七行诗成为你的墓志铭，也成为你的出生证
愿你从明天起，伸出胚芽子叶，接受光合作用
来年长成葱绿的婆娑树，笑呵呵地结出长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