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的角落》

作者: 2021年06月29日15:36 浏览:3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作者:燃木(岑孝贤)

一、城里

那一夜
在上海的老二哭了;在青岛的老三哭了;
老大是沉默的,
他和一支泸州老白干、在广州温暖如春的冬夜,
坐到天亮;

兄弟仨的父亲王老头,
在兄弟仨的母亲走后的第三十八年,也走了。
半个月前,他还喊他兄弟仨:马马丁( 蜻蜓,老大的小名 )、油爪母儿(蚂蚱,老二的小名)、爬孩(螃蟹,老三的小名)
大曲酒,收到未有?

王老头是用村里曹二小卖部的电话打来的,
这个犟脾气又记性不好的四川老头;
拒绝到城里过“拐个弯弯不见河”的日子;
拒绝手机、微信、飞机、改变的门牌、道路和数字;

去年老大换了大房子;老二换了城市工作;老三换了手机号,
王老头记不清也记不准,
就记得春节、端午、中秋、立秋、重阳、媳妇生娃、孙子生日、荔枝丰收、北风起…….给兄弟仨寄酒——
“大曲酒,收到没?”

酒有时寄到别人家,电话有时打到别人家——
“大曲酒,收到没?”
别人家使劲想:四川有个久违的老亲戚?

这些年,仨给他寄的钱,他都换成酒,寄回来了。
老二说:老汉儿莫寄了!城里到处有得卖!
王老头大声说:你有你的!我寄我的!

老三说:老汉儿!酒都寄别人家了!

老王大声说:“灌饱!就让别人家尝尝我们的黄汤汤!”

王老头是一根绑风筝的线;一把生根根的泥;
王老头是老家最后一个亲人。

那夜之后,
寄给别人家的、寄给兄弟仨的、寄给东西南北的泸州老窖,
只留在一个永不改变的地址:
故乡。



二、故乡

王老头坐在村庄一块月光里,
坐得直直的,像个上课怕被老师批评的孩子。
他想抽支烟,忍住了;他想打个盹,忍住了;他想吹吹过山号,又吹得不大响。

他今年七十有一,是酒厂的退休仓管员,
退休时不愿意退休,跟厂长说:夜里我还守着,我不要工资;
乡亲诚实,没有人偷酒,厂长笑了:你是馋酒!
村里人也笑他:你是馋酒!
王老头没应答,嘿嘿笑。


只有王老头去世的妻子晓得王老头,
王老头有王老头的想法;像樱桃花要在立春开花的想法;四喜儿鸟要到杨树上做窝的想法;一支过山号要把乐声翻山越岭的想法;

王老头和比他老三百多岁的老酒窖,
以及窖里比他老五十岁的麻坛子在一起太久了,
知道它们不动声色的心事,
藏在巴蜀大地四尺深的角落;
日夜发酵。

他见过火和水的志同道合、见过高粱和小麦的骨血相融;
见过时光潜伏于泥土,
生出白头,长出青丝。


他喜欢这些热气、这些暖、这些彩色、这些唇齿相依;
这些从大地里来的,回到人的深处。

他刚打999个麻坛子走过,脚步比一枚啼叫秋收的老蟋蟀要轻,
他怕惊动它们的秘密——深怀着粮食的秘密。

今夜,
它们的秘密被一阵秋风揭晓;

风这个浪子先啜一口,顺手捎出一阵香气,
那些香气像一支过山号吹起——

王老头嗅嗅老鼻子、眯眯老花眼,
瞧见了明朝深巷有人卖花:梨花白、柿子花黄,
噗噗沾衣袖;
谁家炊烟正起,白马正落略阳;
酒家小二推开两爿朱门,
打出三斤老曲…….

王老头馋了、肚子馋、耳朵馋、烟斗馋、胡子馋;
手里的一管过山号,也馋……


1980年的川南房子日趋肥美,
他把家安在馋人的酒香里,

长江在北、高粱在北、麦子在南、井水在村头、酒事在山脚下,
李大妈前天嫁了姑娘;
张大伯明日娶儿媳妇;
曹二父亲昨天做了九十岁大寿;

王老头八十八斤的妻子喝下八十斤热辣辣的老曲;
生下重八斤八的老大,
她热辣辣的奶,奶着热辣辣的日子;

在酒香甘冽的碧空下;
他高高举起牙牙学语的儿子;
他的过山号还是吹不过山岭,
可是吹到了河对面……

这是他的版图,芳香四溢的版图;
这是他的黄金时代,一个中国父亲的黄金时代。

守着酒窖的王老头,毕生有无数次醉酒的念想;
但只醉倒过四次,
一是成为酒厂的仓管员,和一群人喝,
二是当了父亲,和一群人喝;
二是妻子病逝,他一个人喝;
四是他的仨儿子考上大学,他跟一群人喝了后,一个人喝。

老红曲,52°,刚刚好,
淡了不知世事;
浓了烂了世事;

他识字不多,52°却让他成为一个诗人;
他或沉默坐立,或引颈长吟,吐出密码般的语言;

他脸若红粱;手舞足蹈;
平时没能吹过山岭的过山号,此刻吹过了所有山岭。

在人生的道场,
此刻他打通了他的血液、筋骨、顽固、伤感,以及一节节关口;

他奔放热烈、了无遗憾、一醉方休……

三场过后,就差不多老了,
他一米六八身高的小农愿望,
让他成为无数中国父亲的  其中一个。


三、家

回了一趟家,这一趟,比从前任何一趟要住得久些。

老屋好好的、老酒窖好好的、老麻坛好好的;
王老头把它们和他自己,安置得好好的——
这些年除了窖,他还和一支过山号、七个乡亲在一起,
有了这些,就过好日子了。

兄弟仨在午后一截橙黄色里,打碎了一瓶老特曲;
香气像一支过山号穿过老屋顶——
他们回到了1980年的夏至;
马马丁擦过荷叶;猫油爪母儿伏在草丛;爬孩儿慢吞吞经过溪边;
麻雀似的孩子,惊动了两个山楂果,
落入初秋的泥土、微微酸涩;
他们的父亲坐在酒窖上,坐在屋顶上,坐在村头的大叶榕下,
目光像一匹草原的野马……

……
仨,累了,
就着白糕、干桂圆和糯米耙耙,喝了一顿大老曲;
像小时候头脚相靠,睡了沉沉一觉,
如婴孩安静,了无一梦。

醒来,又像牛一样反刍,
计算出这些年,
自老大参加工作起,王老头给兄弟仨寄了506瓶老窖酒,
村庄到小镇邮局要走二十里;从年轻的邮局寄到老了的邮局;从申通寄到顺丰;
拒绝手机、微信、飞机、改变的门牌、道路、数字的王老头竟然学会了邮寄。
寄出了506瓶酒的王老头,
心里是不是办了506场热辣辣的酒事;
是不是,想给“ 拐了很多弯弯也不见河”城里仨,
寄一把香气?寄一把热量?
还是——
喊了506次他的仨儿子归家?

已经没有答案了,三天后,他们要赶回城里。

曹二媳妇问仨:还回来么?
回呢……他们答:可能要久一些。
想到这,仨就想多捎些酒回城,
老大捎一百斤;老二捎上五十斤;老三捎三十斤,

提起、又都放下了,
原来,它们那么重。



四、城里的家

老大的酒柜里摆着很多酒,
各种类别;各种牌子,
当然还有没喝完的老窖酒,
白搭牌、老特曲、金爵士、庆典装、老字号装……
剩下两瓶古挑担;老大没舍得再喝,
它留在了它的年代……

只是今年过年,老大想喝,他想念王老头了。
兄弟仨不约而同地想念王老头了,
这年的大年三十,破天荒到老大的城市来喝,
仨坐在南方依旧温暖如春的冬夜,
喝得有时清醒,有时醉……

老大的手机响了,
是村里小卖部曹二媳妇的电话:老大,我给你们寄的大曲酒,
收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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