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披着一张松弛的天空（组诗）
                    

        *栀子花

你花朵深处黄金敲打的声音
装满山谷
敲打水面也敲打寺塔上的风铃
风铃嚼出细碎的齿痕

为了一朵闲云
陪一路石阶
踉踉跄跄爬到山顶
虚无的神，让我们荒芜如初生

让我们共同披着一张
松弛的天空

        *请神吃饭

热腾腾的肉食，香喷喷的果蔬点心
摆满供桌

跟着大人，向青虚虚的空中跪下，磕头
努力摁住嗓子里的囗水与馋虫

祖父说，请神灵先吃。神吃完，人才可以吃
小孩子通神，离神最近

磕头的仪式
有十个冬天那么长

直到热气消失了
也没看见神灵动一下筷子

终于吃到那块肉，忽然有了吉祥的味道
我和它，一起接受了神的抚摸

或许
神根本没有来过

        *水井记

我说的水井是黑色的
我们蹶着小屁股趴在井沿上
一齐往里张望
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
我们尖声说笑，回音如水雾一圈又一圈
被吸到地底下

冬天的井水，冒热气儿
夏天的井水，凉透骨头
我们用它洗头洗脸洗手洗脚洗衣裳洗全身
我们喝它，用瓢，用大碗，用木桶
饮马饮牛饮羊饮猫狗鸡鸭
浇菜浇瓜浇果树浇庄稼

它是甜的。一桶水端坐在大树下
风让它长满皱纹，又抚平
一只麻雀口渴了，落在桶沿上。或者是斑鸠
一下一下磕头
喝够了就飞走。黄昏寂静时
人脚獾学着人的样子直起身走路，来偷水喝

平原上，每个村庄都有一口水井
都储满祖先和神灵的乳汁
也有走投无路的人，把薄薄的一生交给哑口的井
死过人的水井不再是井，是水做的坟

有的水井被尘世掩埋
有的水井永远消失了
有一座水井，在记忆里独自打坐
偶尔一声哐当，回音荡起
遥远的村落生出无数声大大小小的哐当
一圈又一圈，像水雾，漆黑又干净

赤脚挑水的人，又回来了


        *废  庙

终于是安静的。修行刚刚开始
神在石头里微笑

是尘世最初的样子
一微笑，松果就落满石阶

香炉下，青苔苦成密林
蜗牛驮着一个宇宙

那些喧闹的人去了哪里？
修庙汉，筑塔匠，念经人，焚香者，跪拜者

叫卖自己的人，装瞎的算卦师
匍匐在泥泞的乞讨者，尚未羽化的金蝉……

他们浅睡
在土下一寸

一朵花一滴雨水
就能吵醒他们

风从山里来，偏偏把落花和雨水
搬到十里之外
        *我们一起看火车

小火车嗷呜嗷呜爬过来
拖着长长的蛇辫子也像拖着

长长的蓝鼻涕。它吐下几个人
又吞进几个人，扭动身子跑远了

我们朝它扔石子，期待
清脆的回声

小火车不再开过来。如同消逝的
上个世纪。新火车早改线了

我们朝那里扔石子，仍期待
清脆的回声

一次次。扔出我们自己
那并不存在的回声

寂静地替我们蹲在
刚刚呆过的地方




       *石头和老虎

穿过这片林子
就到山顶了

传说这里
有猛兽出没

一块硕大石头用固执的斑斓之色
挡住去路

我触到了它
凝固已久的喘息和愤怒

我在山林，远离庙宇和街衢
忽生伏虎之心

落日跌入山谷。我登上山顶看白云
一忽儿是石头，一忽儿是老虎

        *听月亮

听，月亮在叫喊
喊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奔跑在人海之外

不回头。听，月亮的味道
一到秋天就成熟了。有时是蟹黄味，枣味

有时是五仁味，凤梨味，被苹果和酒抚摸过
漩涡和收割无处不在

月亮有时被古代的天狗吃掉，有时
又被新时期的民间吃掉。每年都有这一回

有个人风尘满面，在生日前大哭一场
他听到月亮叫着他的小名

他的尘世多小啊，小成一只生绣的蜘蛛
在钟摆上摇摇荡荡

仿佛吊瓶里的一滴药
随时就要掉下来

时光啊时光
忍不住的一哆嗦。你听

它穿着月光做的银皮靴，在节日的欢乐里
“咔哒，咔哒，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