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泸州酒窖前

每一道工艺，都将匠心
镌刻在酒窖的眉心。
真的粮食在发酵，
真的醇厚在黑暗里穿行。
数百年的技法，
数百年的口感，
浓郁的液体在自我修行。
它将终结于
一次舌尖上的打转，
在你的胃液里安全驻扎。

在这个叙事的风景画里，
我应该想起豪饮的李白，
在寂寞的午后，
它端着酒壶行走在酒池中。
高力士的手抚摸着靴子，
仍能从井上靖的文字里，
嗅出那未蒸发的酒气。
他大手挥就的笔墨在悬停，
霓裳之美让贵妃醉酒。
此刻他垂怜的
是否是仍在草堂中端坐的杜甫？

可怜的诗人长期无酒，
故而在朱门前的发出哀叹。
在秋风的协奏曲中，
他悲伤的音韵，
连接着盛世的琴弦，
连接着即将败亡的低声部。
悲剧的雕刻师还躲在暗处，
像一场没有结束的决赛，
暂时还不知胜利者的名字。
他酿造着诗沉郁的婉转，
需要在数百年之后，
才完成关于伟大的震颤。

2、在多年以后

在多年之后，
我在杜甫的墓前倒上农家烧。
这种祭奠是对贫穷的反抗，
他的遭遇让我想起外祖父。
虽然他没有诗的结晶体，
但他的遭际也拥有
独特的苦难描述方式：
九岁时，目睹父亲在
江南的伤寒中离去，
他和弟弟躺在门板上，
静静等待死神的判决书。
而终于，他依靠体内的顽抗
成长为壮硕的男子，
弟弟已倒在侏儒的污名中：
终身瘸腿，仰躺在
残疾人的花名册中。

生活的重压倾轧着他，
永远是无法挣脱的锁链。
嗷嗷待哺的孩子清癯的脸，
在反抗着他的目光。
为了应付繁重体力的盘剥，
他必须进行胃的伸展运动。
必须借助于过量的海盐，
才能对抗烈日下汗的蒸发。
这朴素的真理，
难不倒一个文盲。
他的锄头在梯田里耕耘，
在江南丘陵地带，
这土壤是贫瘠唯一的版本。
而这只是一个佐料，
主餐是面对莽莽的群山。
这豺豹出没之地，
见证着他的腰肌和肩膀
是如何地被地心引力伤害。

在四十瓦电灯的光亮中，
杂货店向他的嘴唇贸易输出。
这些糟糕的液体，
走私着进入他的胸腔。
尤其是那些汗涔涔的夏夜，
暑气和工业酒精一起搅拌，
变成了他体内的火球。
当热血上涌，
他的脑门欲裂。
这个谨小慎微的农夫，
培植做坏事的快感，
完成对羞耻心的一次挑战。
他睡在简易的瓜棚中，
酒精的蛮力在滋长，
对抗夜晚来袭的野猪、孤独和无眠。

3、倒一杯酒

湖州三院，另一个污名的所在。
当中毒的大脑倒在药片之中，
他被送进监护室，
在那里，他曾被短暂电击。
这力度略大于酒精的输出，
他能认清所有人的脸庞，
说出所有人的小名，
但他不再奉献铁汉的温情。
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
抑制剂一直是他的合作伙伴。
他浑浊的眼神游动在木屋，
再没有隼锐利的本性，
叼来食物和筑巢的泥土。

在他的家族中，
从没有癌症的病变史。
也许是抑制剂的分娩，
在他的体内种下了恶胎。
在最后的时刻，
体内扩散的癌细胞在炸裂，
像泼墨画在洇散。
他很想再尝尝那些烈酒，
可他已无法挪动液体的人体容器。
我想起子孙们在灵堂上的祭奠，
那也是一些未被标注的薄酒。
这个酒的终身迷恋者，
从没有喝过一杯人间的佳酿。

而今天站在这酒窖中，
他模糊的脸竟如此清晰。
除了诗歌，他高度戏仿着
杜甫深重的苦难和不平。
我只想拿着一杯这样的酒，
走过那已被山林覆盖的瓜棚，
祭奠他那个理智出走的夜晚，
安慰已被烧破的内脏。
我将倒出第一杯酒，
这泸州的珍贵将教育我，
永远珍视那发黄的岁月，
他从木屋的窗口看见省亲的我，
放下了快要见底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