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志(组诗)
爷爷的话
后来小七有了出息
把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挂到爷爷脖子上
用鸟铳押着爷爷到野猪岭十二猪坪
说是荒年里爷爷给了他家一斗大米
爷爷家一定还有很多蓄粮和银两
叫众匪徒无论如何都要爷爷给吐些出来
爷爷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想起
那段饥馑年月爷爷常把家里米缸蠲空
把那丁点大米送给邻里
让一锅锅粥疏通邻里阿婶乳腺
也让她怀里病猫似的小七
日渐有了人形
并在日后,长得人高马大
而父亲的童年却沦陷在荒年里
以致一路走来不但省粮,还省布匹
爷爷常说,做人要厚道
有时打碎了牙齿得咽到肚子里
那次被小七们折腾了一天一夜
爷爷从此周身疼痛一病不起
我想爷爷咽到肚子里的那些碎牙
一定很锐利
一头老虎听了奶奶的话
一头老虎听了奶奶的话乖乖的走了
一九三五年父亲出生,属猪
父亲还在娘胎时,奶奶遇见了那头老虎
那是在云际山上云雾缭绕的佛元寺旁边
奶奶和爷爷是老年得子,而且
是在佛元寺许愿之后
奶奶于是怀着父亲常常横过一道山梁
来佛元寺还愿
就这样在树林阴翳的山寺旁
一头野林过往之猪隔着娘肚皮
与娘一起遭遇了一头饥肠辘辘的觅食之虎
奶奶说,哎呦,可怜的老虎
在这佛门净地碰上我这大肚婆让你倒霉了
唉呀,你真是太可怜了,别处去吧
奶奶说,很奇怪那时她一点也不害怕
老虎哀怨地看了奶奶一眼
摇摇摆摆地走了
山坡上的绿植们
山坡上的绿植很爱父亲
父亲也爱它们
父亲打小就和它们过从甚密
一张口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来
如果实在要从这些绿植中
拎出父亲的最爱,我想非杉树莫属
杉树和父亲关系非同一般
父亲造林灭荒,千亩林场
全是杉树,春天里,父亲一挥汗
一个个山头便吐了鹅黄
父亲再挥汗
翠色便漫山遍野地流淌
父亲曾和他林场里最大的那棵杉树
嘀嘀咕咕了老半天
半年后,那棵巨杉的针状叶
便褪去了所有苍翠而变成赤红
像极了一束巨大的火焰
一年后父亲住了进去
那一年,父亲耋寿八十
谁在和父亲说话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支支吾吾因为我总无法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但电话这头我每每沉默片刻父亲便又和别人说起话来
虽然从未听到对方应答,我还是觉得心安了许多
父亲又给我打电话了,还是那句话
父亲的语言能力迅速退化了,退化的速度令人吃惊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
不像他年轻时候那么健谈
父亲见我不语,又嘀嘀咕咕地和旁人说开了
父亲有他的朋友
尽管父亲的朋友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但是跟他关系最好的王叔还在
他们常来常往想来也不孤单
父亲给我打电话越来越少了
我想这下消停了,那天我见到王叔的儿子时
被惊出一身冷汗,王叔一年前就已经走了
谁在和父亲说话,这么长时间以来
据我所知,王叔一走
这世上,父亲再无推心置腹相互关切的朋友
父亲都在和谁说话?
唉,你这四条腿的都站不好
叫我两条腿的情何以堪……
你也真是的
面子何必那么宽大……
你扶持我多久了?两年?一年半?
多亏了你啊,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隔着门,我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轻推家门,爸,我回来了,谁在跟你说话
父亲满头白发胡子拉碴
怔怔地盯着手中的拐棍
怔怔地盯着我
父亲拍拍自己的拐棍,又用拐棍指了指
桌子、椅子、屋梁椽柱、坛坛罐罐……家里一应物什
父亲走后,每次推开家门
家里格外安静,这安静似乎刚刚经历了喧嚣
所有物件似乎都曾有过对话
而父亲那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也似乎一直遗落在家中某个角落
时不时在耳畔响起,四下睃寻却并无觅处
罪己书
我看见河之上游好多人在放生
那一尾尾鱼经了好生之人的手
回归江河,而下游,捕捞者碌碌终生
放生与捕捞是两种形式近似的善举
祈福和赎罪或可称道或不足挂齿
我无视一切必须降罪于己
尽管我曾沾沾自喜,对律法我秋毫无犯
守法便是无尚荣光
今天,我要宣布自己内心深处的判决书
当我看到别人的俪影我自深责
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我自深责
当我看到别人的父亲健康快乐我自深责
当我看到自己的母亲在郁郁寡欢中一天天老去
我自深责
我许你以未来却给不了你未来
推开门,幸福恍若一溜烟,尽管福字倒贴在大门上
我这才知道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我甚至窘迫到建不好孩子的沙堡给不了他一个心仪的玩具
我从未给过父亲彻夜长谈的机会也给不了他
嗯住院时一两天陪伴的闲聊
母亲的唠叨我也少有和颜悦色的倾听甚至常常疏于问安
我对至亲的人尚且如此,对外人更是力不从心
我一次次以忠孝不能两全开脱自己敷衍至亲
我异化成无知无觉的物却也逃不掉深重的罪孽牢笼
我必须判决自己以换取一丝喘息的余地
把法律和道德摆上了最后的审判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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