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歌发掘历史的真相
作者:远洋 2021年05月25日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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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歌发掘历史的真相
——新任美国桂冠诗人娜塔莎·特塞苇《蛮夷卫队》译后记
远洋
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詹姆斯·毕灵顿赞扬特雷塞韦女士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历史学家”,其诗“深入个人或群体、童年或百年前的历史表层之下,探索我们皆须面对的人类斗争。”她走出个人和家庭不幸的阴影,用诗歌探究历史的真相,寻找救赎灵魂和改变现实的道路,她的作品在大学课堂被深入讨论,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唤醒更多的人正视历史与现实,从麻木不仁中觉醒。
苦难的母亲,悲伤的挽歌
娜塔莎•特塞苇的母亲非常不幸,生为黑人,遭受歧视,在密州与白人结婚竟属违法,离异,妈妈再嫁,1985年与第二任丈夫离婚,随即被此人谋杀。母亲被害时她19岁,正在读大学一年级。《蛮夷卫队》的灵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苦命的妈妈格温多琳·安·特恩布。种族歧视像沼泽里无法驱散的蚊蝇叮咬噬啮着她,在《我妈妈梦见另一个国家》这首诗里,特塞韦低语那侮辱她妈妈的名称:“杂种、不育的骡子和白黑混血儿/这类词语令她够恼的”。以至于不得不离婚。母亲死于非命之后多年,特塞苇才从深重的心灵创伤中稍微平复,写了多首悼念母亲的挽歌。如《墓园蓝调》:
我们把她放下去时一直在下雨;
我们把她放下去时从教堂到墓地一路在下雨。
泥浆吮吸我们的脚有回音萦绕空谷。
………
这条路回家满是坑洞,
那条回家的路总是布满坑洞;
尽管我们慢吞吞,时间之轮仍然转动。
此刻我徘徊在死者之名:
母亲之名,是我的石枕。
这首诗以在第一、第二、第三行尾韵里重复的词语结尾来描述母亲的葬礼。这种形式自始至终持续在四个三行押韵的诗句中。读者被卷入那淫雨霏霏里的情景,被粘附于那循环往复、宛转低徊的音调——这哀伤的吟咏、沉重的叹息,压抑着无法倾吐的痛苦,听之心头笼罩着悲伤的阴霾,丝丝缕缕,缠绕纠结,挥之不去。
《神话》结构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回文诗,“回环叠咏,绵延无尽”,第四、五、六节就是第三、二、一节倒过来的重复,同样收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重复似乎是一种明显的手段。在星号间隔前面的头三节引人入胜。她以此行开始,“我睡着时而你奄奄一息。/似乎你悄然穿过裂缝,一个黑洞/在我的睡与醒之间我使其构成,”她的调子相当冷静客观。随着如此流动而有冲击力的词语,她继续沉着而朴素地讲述故事。
第二节随着“我留你在黑暗界 ,依旧拼力/不让你走......”而继续。根据牛津英语词典,Erebus是神话里赋予尘世与冥府、或者天堂与地狱之间一个地方的专有名称。被描述为非常黑暗的存在。诗人不愿接受母亲的死亡,坦率地陈述她睡着了而她妈妈正奄奄一息,她试图假装它甚至从未发生过。她醒来时,不得不面对不幸的现实。她进入她的“睡眠”时,她个人的悲剧被减弱。妈妈仅仅存在于她的梦中,然而她睡着了,在第三节她说她试图带她“回到早晨……我发现你没有跟随。” “一次又一次,这永在的离弃。”离弃趋于拒绝。由于词语“又一次”的重复和词语“永在”的参与,这一行模棱两可,然而有真正的冲击力。诗人说这种不安的状况和痛苦“永在”,其本来意思是恒久不变的。
诗的下半部分是上半部分的反转,强调诗人不断地与“接受”斗争,是一个连续不断的问题,痛苦被重复和再体验正如词语的重复。它结束于如同第一行一样的词语,“我睡着时而你奄奄一息。”诗人打着盹进入睡眠,似乎得以减轻她的痛苦;当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时,无法排解的痛苦只是变得愈加深沉。
探寻历史的真相,揭露社会的不公
悲惨的遭遇和莫大的痛苦不仅没有击倒诗人,反而成就了诗人。她通过亲身经历和家庭、种族历史,恢复和复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失去或“抹掉的”生活和声音,经由她处理的传统形式被赋予久远——特塞苇在一次访谈 中说,“我执着于保持不变——历史记忆和历史删除。我特别有兴趣于美洲和怎样一个植根于殖民主义的历史,那种语言和帝国主义、剥夺公民选举权、人们被奴役的图解,以及人民因为血统被分开的方式。”
在谈到书名时,特塞苇说道:“我总是翻牛津英语词典,查阅我以为我早已认识的每一个单词。我又一次查阅native这个词,我在很多方面思考native。你无法表述它,认为并非本地人或土生子的札记,或美洲原住民。有各种各样我们必须思考它的方法,当我查找它,我期待第一定义会是涉及原生植物,或者土生土长于一个地方如密西西比的某人的某种东西。但第一个定义是‘出生于奴役、奴隶的身份的某个人。’冷不防,新的标题到我眼前。为什么我们用native这个词?当我们得到土地时,在那儿的人们就是natives;它与殖民主义有关,它与帝国主义有关,而thrall这个词就在那儿。我开始想,‘好吧,因此thrall是一个奴隶,然而我们受各种各样的东西的奴役。’我们被试图给我们命名的语言奴役;因此‘白黑混血儿’,‘四分之一的混血儿’,‘八分混种’,‘黑人与印第安或欧洲人混血儿’,‘白化病者’。于是,当你思考关于旅行的叙述和囚禁的叙述时,那是他们曾使用的语言形成一个地方和它的居民的理解。”原来,“蛮夷卫队”是一支本地黑人奴隶组成的军队,或者说是一群被奴役的黑人士兵。在汉语中,“蛮夷”也是一个对中原地区以外的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土著)带有歧视性的称谓,为了词义对应、语境转换和便于理解,所以我将“Native Guard”译为“蛮夷卫队”。
在表现方式上,特塞苇非常注重汲取传统手法的优长之处。如在《事件》一诗中,诗人重复一些关键短语,作为在诗节之间的某种过渡。她通过这样一种警喻开始第一行:“我们年年讲述这故事”,显然,这故事传下来,并且无数次地在家庭聚会中复述。那些细节包括:“烧焦的草地如今转绿”,“ 我们透过百叶窗窥视”,“十字路架捆扎得像一棵圣诞树”,“ 遮暗房间,点亮防风的灯盏”,白人被比作天使提及,“悄然离去”,“ 到早晨火焰全变得暗淡”。
这个故事描述一种可能非常令人精神受创伤的事件,涉及三K党,穿着长外衣并举着十字架的白人。尽管“其实没什么发生过”,那事件给诗人留下深刻的影响,这创伤似乎只是让她记得这少许、然而重要的、自始至终为进一步强调时常重复的细节。三个诗节是那一年到头讲述的故事的多少不同的变奏。
特塞苇坦言,她在写《蛮夷卫队》时,并不知道她母亲的影子会遍及整部诗集,她最初只是想写那些黑人士兵不为人知的故事。她回到家乡,随着所有必需的历史调查,“从自我向外看”——那种向外靠进入过去和历史,带她深入以前那种曾引导她的事物——一个为她母亲创立一座纪念碑的希望愈来愈明确,因为她母亲像那些黑人士兵,没有标志,没有纪念碑,无以在美国景观上铭记她从前的存在——一个受侮辱和损害的黑人妇女形象。
批判只是出于对那片土地的爱
长诗《巡礼》包含时间、历史和存在于她的书《蛮夷卫队》里上半部分的记忆。“厌恶地离开城市/像人一样从过去转身,忘记——”,正如密西西比是内战中沉没船只残骸的安息处,它也成为记忆埋葬之地。河流前进的旅程把她带到一个地方,“死者在石头里站起来,白色/大理石,在邦联大街上”。诗人依旧被死者所困扰,他们通过浮雕的墓碑活生生地来到她的跟前。那些坟墓埋葬着内战中牺牲的士兵们。尽管河流似乎要从过去的困扰里带走诗人,它还是把她放进痛苦的提醒中间。
“此地/所有生物将要变成什么?”当年在地下住处陷入困境的妇女们,在炸弹可能造成土地崩塌、死神随时降临的等待中,理所当然地想知道来世;诗人穿过古老的种植园,描述她对过去的再体验。“古老的大厦坐落在断崖上”, “花朵——送葬的”象征着南方的没落和奴隶制度的结束。诗的最后两行把闹鬼的历史主题带到眼前,“历史的幽灵在我身边躺下,/翻滚,压住我,在一只沉重的巨臂下面。”诗人感觉到陷入困境,并被过去的痛苦所压抑。自始至终,她试图从历史后面出发,但历史仍然把它的重量压迫在诗人的生命之上。
《田园牧歌》的最后一行,“你不恨南方吗?他们问。你不恨它?”显示出对诗人不恨南方、轻视种族问题的惊讶。南方种族主义观念根深蒂固,假如这是使她家庭分裂的原因,并构成她成长的困难,为什么诗人似乎仍然热爱南方?对所有人来说,去爱一个那么不情愿地接受你和你的家庭的地方会非常艰难。诗人把南方当作她的家、当作一个真实的地方来理解。南方也是她回忆母亲的地方。
《再一次,田野》,是基于温斯洛·霍姆的绘画《在新田野的老兵》的诗。一个老兵站在麦子的丰收中,在他身边放着“他的夹克/和水壶”,绘画里几乎完全被麦子覆盖。军用品的脱落,暗示内战期间在阿波马托克斯 士兵的释放。老兵服役结束得到自由,恢复战前一个农民的生活方式。同时,画中的劳动者是白人,作物是小麦,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可能代表奖赏与成功。然而,即使他不再被迫打仗,死亡意象仍然在周围萦绕。他用大镰刀收割他的谷物,就是一个与死神有关的死亡象征。而且, “内战中一些流血的战役曾在麦田进行”。
因此,当诗人说“麦子倒在他的大镰刀之下”, 是影射因老兵的武器及其战斗行为而致死的所有士兵,麦田“无边无际”,也令人联想到成千上万的生命由于这场战争而失去,无止境的自然暗示他的痛苦永无休止。然而,麦收最终与棉花田相连。庄稼转换为棉花,劳动者的皮肤被转换为“黑土之色”,那寓意就彻底改变了。棉花田象征奴隶制度,战后黑人士兵重新进入棉花田变成奴隶。也如同明天是人们死亡之地,血也流进棉花田。也许,这正是特塞苇试图传达的什么,那就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新的田野”,新的起点。
(《文艺报》2013年12月6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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