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的嘴

作者: 2021年05月13日14:09 浏览:21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老奶奶的嘴

卢小夫

老奶奶的上下嘴巴像一条干枯的河床。皮肤组织没了胶原蛋白,显得皱皱巴巴。嘴里可能也没了一个像样的牙齿,嘴皮子稍稍合上,就看似紧抿得密不透风。不知她嘴里是咀嚼什么,一天到晚两个腮帮子总是上下挪个不停,就算和她面对面交谈,她也不曾停息一会,像牛在反刍一样。
老奶奶应该百岁有余。记得她家里的儿孙就给她做过一次九十大寿,还搭台唱了大戏。这事又过去十多年了。几年前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走路慢慢腾腾的,她总在屋前屋后来回走动。我才搬来市场的时候,她偶尔还会绕着整个市场兜上几圈。近年来见着,她就只在她的住房附近转悠一下。她手里或捡几根小木材,或拿一只瓶子什么的。也许是年纪太大了,世间已经没有了可以与她平起平坐的人,或者说是没了与她讲得来的同龄人了。她总是独来独往。老人自成一个孤独的王国。老人的儿子近几年也先后去逝,如今还只有一个媳妇和两个孙子孙媳妇及前孙辈们。我很少见到她和她的后辈们坐到一块。老奶奶一头白发撑起一个古帝国。这帝国里君臣一人,这个国王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她就是老奶奶。
当然,老奶奶有她自己与外面世界打交道的一套方式。但凡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总是抬头细细打量一番,她似乎要把所有经过的人都核对清楚,登记在她的脑子里。她的脑海里一定有一本厚厚的我们看不到的簿子,上面记录了一百年来她遇见的人和事。你以为老奶奶看你那般仔细,是有话要对你说吧,当你准备和她交谈,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嘴巴抿了一抿,埋头又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如果仔细留意,老奶奶年轻时,是个百分之百的美人胚。她的五官长得十分精致。根据她目前的身材,那眼睛、那鼻子和那脸庞去还原,以及她的后辈的模样,便可以得出一位美人的答案。我每次经过她的身边,她看我的时候,我也总会停下来细心端详她。其实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熟悉她九十年前所有的历史。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从不问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什么时候来的?父母是谁?因为她一生见的人太多了,已经到了处变不惊的地步,她懒得去问你哩。但有一条,她肯定知道我就住在这个市场里面。不然我每次看她,她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总是慈祥地微笑着,但很少很少有能和她说上三句话的时候。
我每次看着老奶奶,就犹如在游览一处名胜古迹。她那脸上的一沟一壑、一颚一颧,是名胜古迹里的一砖一瓦,那都是百年风雨洗出的轮廓,是风吹皱了的池塘,是落了又绿了的古木的树皮……她的蹒跚小脚最吸引我。那是从民国走到共和国,从闺房走到田间,从一个男人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几寸金莲。那双脚曾包过一层一层的布,才有如此之小。那双脚是做姑娘时第一次看亲引以为傲的资本,那是“一脚”定终身的小女子的脚。那双小脚穿过做新娘时的绣花鞋,穿过兵荒马乱时的草鞋,穿过大集体的食堂,穿过出工的哨声,穿过一代一代……老奶奶最让我的想象力无法打住的,便是她那双大而深的眼晴——那眼睛虽然已经被岁月的皱纹沦陷,但仍有棱有角,那是两座抽干了水的大水库,沧桑而风情,平淡而慈祥,是一种空荡的空茫,深刻的浅淡,随你怎么去想象都可以填补出无尽的色彩。
我唯一了解到的,老奶奶有两个儿子,她嫁过两次人家。
第一嫁不知是民国什么年,据说第一次嫁人是在一大户人家当八姨太。一个男人讨八个女人,这大户人家也应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户了吧,而能被大户人家用红轿子抬进去做小姨太太,老奶奶的姿色也就勿用置疑了。我放开了想象,她当年一定是一位艳惊四乡的美丽少女。在大户人家过着锦衣玉食、丫环伺候的生活。才进门的那两年,她男人待她情深深,爱绵绵。她穿梭在桃红柳绿的树下,举首投足,一颦一笑一回眸,都是风情万种……好日子不长,她生了大儿子不久之后,她的男人却成了被批斗的大地主。男人枪毙了。家产充公了。她又回到了娘家。
后来,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这位丈夫是一位当过国民党的兵,也当过共产党的兵,最后在解放战争时期还立过好几次大功,升到了营长、入了党。因其人忠厚老实没文化,没了仗打,在太平盛世也便吃不开了,便只得退伍回乡做回了农民。
老奶奶这回嫁的人家可是赤贫赤贫的贫下中农,这样的人家根红苗正,在那个时代算是最吃香的一类人。那时正掀起斗地主、打土豪,地主阶级的亲属谁敢沾边?何况还是恶霸大地主的女人!何况还生了一个地主子弟的拖油瓶!老奶奶凭着她美丽的姿色,居然被刚退伍回乡,又红极一时的男人看上了,从这事上,更可看到老奶奶实力非同小可!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老奶奶自嫁给了这位兵哥哥,生活上虽然与之前的日子有云泥之别,但男人视她如同宝贝,从不让她下田种地,连做饭都不让她干。她一年四季穿着鞋袜,整整洁洁的。虽然衣服大部分还是曾经当姨太太时添置,已是补丁叠补丁了,但经她的换洗打扮,穿在身上仍比村里其他的妇人看上去要高人一头。她家里虽然一贫如洗,但她从不参加集体劳动。这也全凭了自己的男人曾经当过兵立过功,以及是老党员的身份,生产队上没有谁敢和她攀比。人家女人听哨子出工,忙完外面又忙家里,一双赤脚泥腿,而她一年四季干干净净、清清闲闲的。好日才过上十多年,前后又生了一崽一女,不料丈夫却因病死了。
真是红颜薄命。她的三个子女正值读书上学,正是吃饭长身体的时候呀。没了男人,再无依靠。老奶奶不得不放下当姨太太的架子,不得不拉下面子开始和那些她曾经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妇女们一起听哨子出工了……时光磨光了人的菱角,时光一点点侵蚀了老奶奶做为女人其心中还仅存的那一点点荣耀。到最后,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美丽,曾经的荣华富贵,所有人也忘记了她曾还是一位姨太太。
我越端祥仔细,我的想象也越发沉甸。老奶奶再不能让我猜透的——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安静祥和,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忧”?原来她那抿着的嘴不停地咀嚼是有原因的。她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抿于嘴里咀嚼掉了,把牙齿都咀嚼掉了,就靠不停地咀嚼,把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荣荣辱辱全包在嘴里咀嚼了。


卢小夫,笔名黑老晓夫,湖南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中华现代文学艺术促进会南国作家学会主席、中国现代作家协会秘书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写作学会文化艺术促进会副秘书长、西散南国文学社社长兼总编、315消费文化网副主编、第二届中国实力作家推选活动委员会副主任、第二届全国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大赛组委会执行主任。14岁时,在河北保定市的《学语文报》发表处女作,次年获该报全国学生征文三等奖。著有散文集《待到梨花落》《在那一方》、长篇小说《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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