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云帆傍海涯

作者: 2021年05月11日15:45 浏览:131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最近几年,反腐清廉的警钟鸣彻了大江南北。一时间,“老虎”“苍蝇”们的落马、清官循吏的轶事,悄不然地就融入了邻里的日常旋律中,成为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清廉风气的吹拂,我自然是倍感欣慰。在那些老人们谈得慷慨激昂的夜晚,我总爱和弟妹在闾巷的角落默默鼓掌,不时感喟祖国的强大。当然好些时候,听惯了那些经典的廉官美谈,我也会偶尔神游,浮想起一些自己记忆中的故事。今年冬天的好几天晚上,隔壁的阿伯谈起十几年前的当官故事,竟莫名地让我忆起了我童年时候故乡渔村的那个老村官。

我的故乡枕靠在岭南西部的海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爸妈和我都生活在傍靠海港的渔村里。于是乎,沙滩上的贝壳屑、掺杂着腥味的风、还有那些白花花的卷潮,成了我童年为数不多的故乡印象。渔村里的多数人家都以打鱼为生,在黄昏时分,海岸边总能看见簇拥而归的渔船,还有大群驮着网袋回家的渔民。在我们村里,渔民们个个皮肤黝黑且身材健硕,但他们普遍友好和气。小有威望的那几个领队时常隔巷邀饭,在我印象里,伴随着晚灯亮起的,总是饭桌间和谐的目光。渔民们都很爱戴一个叫李伯的人,他是渔村的村官。李伯当官时约莫五十上下,身板清癯,却总是目光炯炯。他常以一件白麻衣的形象露面,和谁都能谈笑甚欢,见到我们这些小孩,更是喜欢开怀大笑。总之,李伯给我一种既威严又亲切的形象。

对于那座小渔村,李伯是抱有深沉之热爱的,这一点在我童年时候就能感受得到。李伯的儿子远在外地谋身,家里的妻子体质虚弱,终日深居简出,我未曾与之见面。据别人说,留在渔村是李伯义无反顾的选择,他的梦想就是在党的号召下,带领渔村发财致富、走向繁荣。对于这个梦想,李伯无比较真,这较真不单体现在他每日顶着高龄攀山跑海的果敢上,还体现在他对于每一个村民的情义中。李伯记得每户人家的姓氏,也实在地为很多家庭赴汤蹈火过。夜里有人家着火,在消防队员来不及赶来的时候,李伯带着几个壮汉硬生生止住了火苗;村里有渔民找不到外地收购海鲜的客户,李伯托人挨个去问;甚至有传言好久以前有夜里的紧急待产,李伯还帮过接生的活儿。节假日里,村民们感激李伯,不乏好人给李伯送礼。但是李伯没有收过一篮水果,也没有沾过一分来自村民的血汗钱,他只和村民一起吃饭。久而久之,送礼的人自然没几个了。

李伯不仅不贪村里人的钱,还时常为人家慷慨解囊。渔民们管李伯叫廉官,是岭南的西门豹,现代的包青天。一天晚上,听邻居的大叔讲《后汉书》里杨震的故事,说到杨震不肯领受王密送来的金子,只因“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我还真觉得这股守身自洁的清气同李伯如出一辙。在别人恩惠面前,李伯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翻四次说生怕触犯什么天忌。他的守身几乎不是来自某种外力的约束,而是一种纯粹的本能。但是对于廉官的称号,李伯从来不认。倒不是因为李伯不喜虚名,而是他压根儿对“廉洁”没有概念。想来李伯早年也是出身农村,没受到太多的文化教育,对于年轻渔民们说的“廉官”,估计也是一知半解。虽然他总爱将广东诗人陈恭尹那句“计日便为民父母”挂在嘴边,但多半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只是打心底觉得好,久之就熟记了。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循着某种认知,而只扎根于心中沸腾的热枕与清白的良心。我想,李伯的一生应该是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塑形的。那种使命感像烛火一样,让李伯的生命饱含温热。

李伯的家离海很近,每逢有渔民出远一些的海,李伯就会去打辅助。极目远望,李伯的家旁种着一颗硕大的乔木,那乔木的根深深地扎在滩泥上,树干受多年海风的洗礼,却不曾侧弯,活脱脱一个李伯形象的化身。不知怎地,或许是因为李伯对大人孩子都很和蔼,每次路过那一段海滩,我总感觉那里的海水格外清冽。在晨曦的时候,但凡在浅海域赤脚蹚水,借着温煦的阳光,我都能看到不远处一扑一腾的细浪中,有小鱼乘着海水舞蹈。即使是在白日将罄之时,那海涯还是清得像一块有生命力的水晶,吐纳着海鸥的灵气,倒影着渔民的辛劳,仿佛受了神的恩宠。是不是李伯的心净化了这一片海水呢?我总爱冥冥中将海与李伯的心地联系起来。虽然我清楚,单独的心灵并不能把海水净化,但我想,不论村里的哪个渔民,但凡看到这一抹清澄可人的蓝,总会将海的深沉同李伯的宽厚联想到一块儿吧。

在我搬离渔村的前一年秋天,渔村发生了一件动荡不小的事。据说有一户人家的渔民,在某个出海的日子里碰上了船底进水。当时的李伯顶着死神的镰刀,当即拉上几个壮丁驶船援救,硬生生把人救活了。当晚才知道原来是奸佞小人见不得人家打得鱼多,故意给那艘船下了手脚,又是李伯通宵未眠,才劝肇事者投案。而事后面对渔民家属的谢钱,李伯也是一如既往地婉拒,像是生来就对酬谢感到木讷。后来有同行的人回忆道,驶船向海时有那么几秒,自己像极了驶入一个大黑洞一般,但是感受到李伯坚毅的气场,顿时就觉得自己有英雄般的决绝。自那以后,李伯在渔民的记忆里就像巍峨的山一般。不论海潮与岁月如何无情,只要那大山屹立在海涯的一角,就仿佛擎起了生活的勇敢。

如今重拾李伯的这些故事,忽然觉得李伯刷新了我对廉官的认知。在今天看来,但凡被称为廉官的人,大体官职体面,且有那么一件为人称颂的政绩。而李伯曾经的官职在喧嚣的社会里,几如尘土一般不惹人注目。我的印象里,也没有外面的人来为李伯撰过赞颂的文字。然而我以为最纯粹的“廉洁”,或许就如同李伯这般,抛却一切顾忌,扫平一切目的,从不为任何动人的诗篇所命名,却总能在热枕的驱使下,日复一日地做着他认为善的一切事情。对于“廉洁”一词,我记得王逸曾解释为“不贪曰廉,不污曰洁”。我唯独想说,李伯的不贪与清正已经融化在他每一促呼吸中,成为生命的理所当然。廉与洁对于李伯这样的人而言,永远不由一件件伟大的事迹筑造而成,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坚毅地照亮邻人的感觉。李伯的和蔼,在潮来潮往之间,已然缝进了渔民的灵魂里。即使没有文字去定义这种廉洁,它已经在无声处自铸光辉。

翌年春天从渔村搬走后,我很少再回到那一片渔村,李伯的音容也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我无从打听他的讯息,也难以重历往日的踪迹。不过那片清冽的海涯,还有那傍晚飘着鱼香的渔村小巷,却在我记录下这些文字时,与印象中的李伯同样鲜活。在我看来,如果把李伯的廉身守洁比喻成那一片海涯,那么这种廉洁将不只有海一般的清澈、海一般的威严,它还有海涯深沉而亲切的品格。在无畏理想的驱引下,李伯微笑地带领自己的村民在生命长河中浮浮沉沉,恰如朝夕的海涯永远向往来的船帆投以怀抱。那海涯从不向远航的帆影索取丝毫,却总在善的馈赠中成就自己。因此不论远航到何处,远航的帆一定记得那个出发的原点,恰如我们的生命中,永远有五十岁李伯屹立的身影。

我想,当生命与生命间的亲切能抗拒记忆的磨洗,能消解时空的距离,廉洁的灵魂也就获得了最高的诠释罢。写到这里,我望了望窗外的远灯,不由地笃信,在这个时代,在中国这片光辉的土地上,一定会有无数个像李伯一样,在默默处孤独发光的生命,热枕驱引着中国前行。前尘已远,来路漫长,感恩这些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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