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无数次眺望的一座或浅灰或淡蓝的山,直到今年春天我才抵达它的身边,并轻而易举地登上了山顶。这座名叫黄山头的山,虽然海拔高度只有两百多米,却完全可以用“耸立”一词来形容它。在湖南湖北交界的两湖平原上,平畴千里,它一山独秀,我的乡亲们祖祖辈辈能感知到的最高的地方就是它了,它俨然是两湖平原上的“喜马拉雅”。
站在山顶上,每个人都能立即产生一种很伟大的感觉,楚天之下,楚风习习,没有一个物体能挡住自己的目光。极目之处,可见一座座村庄隐入远处的雾霭之中。正是春天,油菜花黄的季节,平原上像是摊开的巨大的油画,一个个色块,或黄得耀眼,或带点浅绿。一条条河流穿插在平原上,像是一条条扭动的银蛇。若是在洪水季节,它们便成为一只只利爪了,曾经无数次撕烂过美丽的家园。而我站在山顶眺望得久了,平原便还原为古时的洞庭,油菜花海成为不断涌向山脚的万顷波涛。波涛之间,隐约可见一面面白帆,白帆之下,船头之上,峨冠长袍的是屈原还是范仲淹?
我产生这种联想并非毫无理由,在古洞庭湖还未退化为现在的平原时,这座耸立在汪洋中的山便是一座美丽的孤岛,自中原而来的文人骚客南下时,这里便是他们最好的驿站。唐代司空图就写过“楚田人立带残晖,驿回村幽客路微,两岸芦花正萧飒,渚烟深处白牛归”的佳句。那时黄山头附近便有淤积起来的小块平原了。柳宗元被贬永州,一路颠簸,忽见洞庭湖中有此气象万千的岛屿,便弃船上山。现在,山脚下他系马的树已不见踪影,那湖岸边卷起浪花的地方,现在是环山公路,来往的车辆扬起阵阵灰尘。柳宗元没有白来,他在山脚下邂逅了《全唐诗》中的诗人、隐居在此的本土人士段弘古,两人促膝而谈引为知己。后来段弘古去世后,柳宗元还特地为他写下了《祭段弘古文》和《段弘古墓志铭》……此后,宋元明清,无数的文人来此或挥毫或歌吟,使这座个子小小的山具有了令人仰视的高度。
沧海桑田,洞庭湖已从黄山头脚下一步步退走,它留在原地,是等待已逝的文人,还是等待一个更加感人的场景出现呢?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但见游人如织,此山不是什么风景名胜,在并不属于所谓旅游旺季的时候,人们为什么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当阵阵鞭炮声从我身边响起,当焚烧香火的浓雾遮盖了山顶的天空,我才明白,成百上千拥挤在窄窄山顶的人们并不是游客,而是远远近近的村民,他们自发地来到这里,为他们心中的一个勤政的好官焚香祷告。
在山顶,有一座在“文革”期间都不曾毁掉的古墓,此墓的主人便是北宋荆州剌史谢麟。谢麟为宋嘉祐四年(1059年)进士,在荆州任石首令和荆州刺史期间,体恤民情,清廉为官。荆州一带,长江与洞庭湖十年九涝,百姓苦不堪言。一天,他登上黄山山顶,望着纠缠如麻的水系说:“不根治好这水里的水患,我死了都要葬在这山顶上。”不久,他在黄山北长江边上主持修建了一道大堤,后人尊称这道堤为“谢公堤”。为根治水患,他七渡汉水,八下洞庭,最终积劳成疾而死。他立下遗嘱不要葬回老家福建,而是要葬在两湖平原的这座黄山头上,让他能看到两湖的百姓不再被水患所困的那一天……宋徽宗都为他这样忠于职守的好臣子所感动,公元1101年,赐封谢麟为“忠济真人”,改普济寺为“忠济庙”,又名忠济寺。寺前有名对曰:二千石荆楚瞻依公是前朝贤太守,八百里洞庭环抱天留此老镇名山。
此后的千年间,黄山顶上香火不断,这香火不是祭拜一个虚无的菩萨,而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宋代清官。
这座海拔两百多米的山,在任何山区只能算是一个小山丘,在高原更找不到它的影子。这样矮的山能成为人们心中的峻岭,是因为它有幸掩埋了忠骨。我终于明白,两湖平原的百姓为什么习惯地将它仰望!
注释:
请转至散文组,因为在此只能勾选现代诗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