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调到卫生所，门庭立显稀落起来。
每天遭受踩踏的门槛，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儿。不然就三寸高的身躯，再磨得低调一点，就得对地面俯首帖耳。
吃派饭的工作组少了；风风火火跑来决算的六个小队长们改换了门庭；三番五次央求开介绍信、盖公章，去公社领救济粮款的人从此一骑绝尘。
但亲戚里道间的走动还照常不误，红事白喜事来求墨宝的人也还是三三两两、络绎不绝。
人之常情的交往，父亲向来乐此不疲、有求必应。就像他手中轻快而酣畅的毛笔，毛发虽已层层脱落，却依然不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面容。
嵌上了浑厚的毛笔字的对联，就像家家户户系上的红飘带，祥和的喜庆，再次点燃腊月里的村庄。
早上五点半，马蹄坑似的山村还在寂静中沉睡。
嘎吱——嘎吱，清脆的踏雪声，由远渐近，直至伸向院内。
刚被几口热气“哈”出透明圆圈的玻璃窗，又被厚厚的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还未看清子丑卯酉，一团寒气已经推门而入。
来人摘掉帽子，三把两把抹掉眉毛和胡子上白霜：黑红的刀条脸上，在微凸的颧骨和浓眉之间，嵌着一副沧桑和疲惫的大眼。
冻得舌头打卷的来人，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一直吸着旱烟——棉袄上会扇风的破布条，呈现的破败相，压得他的身体一节一节下沉。
第二支烟蒂缩进手指丫了，他才像刚刚缓好的冻梨，脱掉冰壳，悄悄舒展。
张会计，你家有啥力气活要干没？他的两个眼角并不虔诚地挤出一排细密的笑纹。
父亲的在十分谦的否定语气里，极速盘算着他的真实想法——年关已近，难道他连吃饺子的酱油、醋都买不起了？
全家人都诧异了。一大早上风尘仆仆，只为帮忙而来？
张——会计……这些年你总帮忙，我妈的胃病算好了，就是还有点咳嗽。他的牙齿，像粘上了年糕，将含混不清的声音勉强挤出牙缝。
父亲早就调到了卫生所，大多数人却还把会计当作“尊称”。
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口袋，却连一块写对联用的红纸也没摸出。
父亲估计他还是来借钱的——爸爸已经做好了准备接济他一点。
他那双补丁压着补丁、已经见不得人的破靰鞡鞋，紧张地搓着脚尖。
张会计，我来是——是想看看你，报答——。他紧张得结结巴巴，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更是低得像一只蜻蜓轻轻掠过水面。
低颤的声音，压弯了本该在大个头上顶着的气场。
他终于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才从一圈开花的棉袄袖子里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掏出一瓶海棠罐头。
连四盒礼都不是——而仅仅只是一瓶海棠罐头！
那瓶海棠罐头刚一露头儿，他就愈发局促不安起来——消瘦的刀条脸，就要变成一个红白交替的“囧”字。
怪不得它羞于露面。本来它已约定俗成，至少要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一个笑容可掬的舞台，如今却形单影只，必然心生胆怯。
按照差价排列，海棠也该位列苹果、白梨、山楂之后，而且海棠果的个头瘦小，浑身斑点，果肉破损，怎能登上大雅之堂呢？倒是手拿钢钎的五元人民币煞是可爱。
父亲说啥也不肯收。不仅是在可怜这个囊中羞涩、兜里比脸还干净的人。
他说是怕给父亲丢脸才起大早来的，一瓶八毛钱的罐头还是从亲戚送的两瓶里匀出来的……
父亲一说不收，他蚊子般嗫嚅的声音，瞬间抬高了好几倍。似从平静的水面突然拉到天空的高度。
一瓶海棠罐头，像他汗颜得阵阵发烧的脸。暴露无遗地写下无数个歉疚和数百个对不起。他就像做了一件从此尊严扫地的亏心事。
他说是山核桃拌蜂蜜治好了他妈的胃病，就是止痛片和咳嗽药还断不了，如果不是给他核销了30元欠账，下年不给赊药，就难活了！
好说歹说父亲答应他只收下罐头。 
母亲一阵啧啧叹息，抹着眼角折回厨房，估计半锅酸菜汤要用眼泪调味了。
父亲的应承，瞬间在他脸上炸开花朵。于是他收回“炼钢工人”，哆哆嗦嗦把那瓶罐头放到箱子盖上。
一副“勤劳致富路，忠孝传家宝”的大红联，伴他回程。
“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像他欢实的脚步在歌唱。
感恩之心连着高尚的人格。父亲坐上饭桌，立刻压住七嘴八舌。
母亲埋怨父亲收了礼。并趁着插话的空档，从炕柜里倒腾出半包红糖， 十个红皮鸡蛋。嘱咐父亲，就说是卫生所给配的药引子。
我刚想说卫生所没红糖和鸡蛋，却有蜂蜜，蜂蜜俩字还没掉出嗓子，就像小蛇吐信，缩了回去。
来人提到蜂蜜的时候，父亲的回话，就像一根没划着的火柴，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但那两个甜心的字眼，却爬过我的肩梯，飘进耳孔，于瞬间放大了十倍乃至二十倍。让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知道，送出这片真心，才能过去他的老娘关，核销指标超了，欠的六块钱药费只能父亲付账了。
母亲叹了口气，大家再无言语。
不能配对的一瓶罐头，无法转送，破例打开。 
连汽水都很少喝到的我，早就试图扎个针眼，喝上各种罐头的甜水，或者盼着赶快发腐，但终归只是觊觎。
终于尝到的时候，我竟然得去万分感谢这个穷人。
我像一只蚂蚁，顺着海棠罐头的线索摸到了甜味。再三央求，父亲终于领我走进药房——各味药品的呼吸味，争相向我袭来。
父亲再三告诫我只看勿动后，给我抓出两个大枣，一小把山楂片。
父亲轻手轻脚可怜巴巴地给我盛了一小勺蜂蜜，然后掏出三角钱放进钱匣。
早听有人说，父亲太死板，如此坚持原则，连上级的意图也不变通领会，自然是要下台的。
几片山楂干，一缸蜂蜜水，两个大枣。我感动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父亲到村卫生所三年了，他的口上还一直贴着守口如瓶的“封条”，妈妈身患胃病，也未喝到过一勺蜂蜜……
我突然羡慕起父亲现在的职业来。不像有名无实的大队会计，为了一串又一串长长的数字，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在长夜里砸得脑瓜仁都疼。而那枚只会使他心神负重的公章，从未收下分毫好处！
与工作和职位有关的礼物，父亲一定是要拒绝的。他不但这么严于律己，对我们更无丝毫的妥协，身居重要岗位，他宠辱不惊，不趾高气昂，掉到卫生所，他也未流露一点的失落。
蜜吃多了会齁人的。人要安分守己。从药房回到值班室后，色泽趋黄的蜂蜜水，被他那麦芒般的眼神一眼看穿。 
他一人经手药房，购销一条龙，还有损耗与核销的指标，我都看懂的门道，他怎么就不转弯呢？ 
我那点透明的心思，瞬间就被他看穿八次了。
他好像在说，鞋底一旦沾上稀泥，就无法踏实走路。不属于你的，抱在怀里就是个刺猬，药房是重地，有酒鬼渴望的酒精，吸毒者想偷的杜冷丁，馋嘴猫惦记的蜂蜜……
我突然恍然大悟：德高望重的品行，就是信念坐标轴上一路走来不偏不倚的脚印……我们不仅要以助人为乐，还要像莲藕一样，为自己留下清白一世的签名。
所谓的“落配”一词，原来是想投机取巧的势利小人在幸灾乐祸。是上级出于信任才把父亲调到这个要害部门的。
半饥半饱的小铁炉，将茶壶烤得满头大汗，咕嘟咕嘟沸腾声，像堵在我喉咙下的千言万语。只有壶嘴，偶尔打出几声高调的口哨。
一蹿一蹿的火苗，仿佛感恩大手，托着比妈妈药壶小上一圈的“为人民服务”的大铁缸。一壶雪水，正煮着苦涩的红姑娘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