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奶奶生前的那些事儿
奶奶走了!享年84岁。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着商量事。”不用说,这一次,奶奶去商量的肯定是大事。生死之事。阴阳之事。过奈何桥之事。把生来攥紧的拳头放开之事。
收到老人家去世的消息,时过午夜。表弟打来电话时,我正处理完最后一张照片。表弟的声音明显带了些沙哑和哽咽。深夜里的电话,那么惊心。媳妇醒了,母亲也醒了。所幸父亲在老人家跟前守着。
沉默。唏嘘。感叹。
就像正月十五的烟花,一朵朵绽放。
只有孩子四起的熟睡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响彻不已。
夜,突然就这么没了声气。
元宵节了。奶奶,您咋就走了呢?是这阳世三间太吵?还是您您的阳寿与老辈人所言遇了巧?
奶奶属鸡,出生于会宁县土门岘乡张家沟村上屲社李氏户里。一应兄弟姐妹11个,奶奶老大,身底下兄弟6个,妹妹4个。不幸的是最大的兄弟已辞世多年,最小的兄弟也英年早逝。剩下的三个兄弟,腰来腿不来地尚在故土留守,四兄弟自己挖锅侍灶多年。四个妹子中,一人前几年已因病去世;一人跟随子女去了平凉;一人远嫁陕西。奶奶这一走,上家屲那点南坡地,南坡川那块河台台,记忆肯定会长出多多少少的苔藓。
我有记忆时,外曾祖母已经是白发如雪、满脸沟壑的七旬老人。她本属青江驿雷家女儿,因为饥饿,远嫁到这块偏僻地。每有闲月,爷爷总会赶着牲口,把他从河那边接到河这边。她那爽朗的笑声,野狐君的故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父亲说,奶奶的尕兄弟,比他还要小好几岁,在我满月前,他把父亲叫去,让父亲担上一担糜草做烧烟,拿上五斤清油和白面。
在奶奶的所有兄弟姐妹中,尕舅爷是头脑最灵性,品格最忠厚的一个。这也应了奶奶的那句话,好物儿天收哩。尕舅爷就是一个。尕舅爷后来为情所困,用别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样,外曾祖母晚年的日子,自然过得并不幸福。
外曾祖母走不了远路时,奶奶便开始了长年累月的来回奔走。因为自己的母亲,奔走于张家沟与上家屲之间,奔走于小河两岸,奔走于南坡地的羊肠小道。当奶奶乘着别人缓觉的大中午,看望自己的母亲,用小脚跟六月里的毒日头比试脚程时,我自然就成了奶奶的拐棍。
那时候排方大哥开着小卖部,白糖就是奶奶看望外曾祖母最好的礼物。奶奶有时候跟爷爷明着要些,有时候用自己捡拾的杏仁换些,有时候背着家人收拾些来人拿的,一包当两包地用。
有一回我俩照例去上家屲,上河坡的时候,奶奶在河台上就地找寻了半天。最开始我没咋在意,后来看见她努力搜寻的身影,我经不住问了句,奶奶说她只拿半斤就够了,剩下的存下来,以防下回空着手进门。
原来老人家在搜寻着一朵极为茂盛却又极为隐蔽的骆驼蓬草。
在十年九旱广种薄收的老家,骆驼蓬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像极了奶奶的一生。无论一年的雨水如何,她都会用力地朝着四周生长、开花、结果。贴着土皮的茎叶,就是冬天羊牲口嘴里不可多得的一顿美餐;扎进土里的根硕,就是奶奶灶火里难得的一把好柴。
骆驼蓬,你知道吗?那个当年在你脚底下藏糖的老人——我奶奶,如今去世了。南山坡,你看见吗?那个当年用小脚丈量你足下这片深情土地的老人——我祖母,如今过世了!
如果那朵骆驼蓬还在,春天来了,她一定会为奶奶开出最鲜艳的一朵;冬天到了,她一定会为奶奶在冰天雪地里披麻戴孝。可如今,上家屲的那片南坡地还在,去上家屲那条必经的羊肠小道还在,那高低不一的河台还在,那拖儿带女的骆驼蓬却不在了,慈眉善目的奶奶也不在了。
骆驼蓬,你的根还在吗?
奶奶自嫁到河这边跟了爷爷,在马家岘先是饱受吃不饱之困苦,有了一应儿女(两男四女)后,又遍尝拉扯子女、孙子、重孙之艰辛。奶奶生下大姑才三天,就去涧沟里背柴禾,被一场大雨灌了个透尚且不说,单是好大的一捆柴禾,就那样不无可惜地在奶奶的眼前丢了,直至大雨停了,奶奶才从涧沟里走上来。父亲年幼时用不多的毛票买了颗炮仗,放在灶爷板上,取炮时因太过兴奋,将其跌入奶奶烧的一锅莜麦面汤,父亲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到锅里捞取,惹急了奶奶拿杆仗追出老远……
我的伯母因病早逝时,最小的三哥才是三两岁的孩儿,奶奶只能离开我家,转身给伯父挖锅煨炕。奶奶唯独有一样,针线活自幼不擅长。所幸后来的日子里,几个哥哥的穿鞋,全靠母亲、几个姑姑针去线来地帮衬。大伯的三个儿子:大哥小学未毕业,二哥只读到初二,上学最迟的三哥,仅仅是一年级的水平,给我教会名字后,就去放羊了。正因为这样,三哥一直以来深受奶奶的疼爱。那时候三哥常去涝坝滩里玩,爷爷就扯开嗓子满村口喊,只有奶奶不言不语,把饭舀出来放在尚还温热的灶头上,让饭去等人,自己则提着猪食桶去猪圈了。
奶奶生前有一样绝活和一副好心肠,常常为别人所称颂不已。
一是奶奶的死面油饼子、糜面碗坨子。烫得柔津津的那个香,簸得甜兮兮的那个瓤。
小时候大伯家只要来人,我就是老绕着门口盘旋的人。两个荷包蛋,一碟死面油馍馍,就是那时候招待客人的最高待遇。我眼巴巴地等不及客人走,多时候会为把死面油饼子吃完的客人而痛恨不已。若能有吃剩的一片在手,心里的那个雀跃劲,甭提有多高兴了。
记得有一回,我和堂哥从学校回来,坐在厨房炕头上,转眼看见炕头上的一簸箕糜面碗坨子,每人捡起一个抱住就啃。等奶奶从外面忙进门时,我俩已经吃去了一少半,奶奶高声喊到:“我的瓜子,那是给羊烙哈的”。我俩方才如梦初醒,后来才知道,那是奶奶用谷皮、糜皮和在一起,给春天里跟不上队伍的乏羊,专门烫的碗坨子。
二是奶奶的活世为人。在我的记忆里,大伯家的院落就坐落在两条大路的交叉处。在那个视水如命的年月,每遇六月酷暑里的逢集,总有河那边的赶集人,路过门口讨一碗水喝。那个没了一只耳朵的凉开水罐,时常被奶奶提在手中,盛满凉开水,水上飘着一两节茴香杆。奶奶的另一只手里,顺便端一小掌盘糜面碗坨子,再在上面盖上自己的破草帽。然后奶奶寸着自己的小脚去场畔、路边等待过路的赶集人,还有河那边周末回家的学生。时至今日,从老到小、从男到女的邻里、亲戚无不为奶奶的小善举而大感动。可我仍然不敢说我奶奶的贤惠,我怕那一世的奶奶会责备我。
在医疗条件尚不够发达的当年,仅我们村子里,经奶奶接生的孩子就有成十个,如今个个早已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可奶奶留下这些别样的生命后,自己却被一抔黄土掩埋。我知道,这种生命之间的延续,情义之间的传承,远不是学校里的书本上能学得到的,今天,做过十年老师的我,不得不说,奶奶就是我们子孙后代最好的老师。
无论待人接物,还是侍田务地,奶奶一生以她和善的心底、勤劳的双手,在老家的方寸地上留下不少的佳话。亲邻睦里从未红过脸不说,三灾八难的人家门口,总会闪现奶奶瘦弱的身影。艰苦的自然环境,辛酸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老人家一生“宁可牛挣死,不让车翻过。”的典型性格。
奶奶骨子里还有极为刚烈的一面。
有一回,农业社生产队的老支书来我家吃饭,被串门来的奶奶撞见,那人急忙站起身让座,请老人家上炕,奶奶不但没有回应,脸色还立刻晴转多云,嘴里骂骂咧咧地出了大门,瞬间,屋里的空气就那样凝固了。那是我有生第一回亲身体会的尴尬,后来我才知道这里边的故事。
还是农业社那会儿,奶奶可能因为家大口多,日子难以维系,偷了生产队几颗洋芋籽种填肚皮,被当时的这位支书发现,专门召开大会,在人堆里伤了奶奶的自尊,不曾想,这么多年,只字不识的奶奶一直将此事埋压在心底,而在那一天,居然瞬间翻江倒海般地奔涌而出了。
老人家一生虽没有多少家底,可心极为公匀。大儿子日子不得前,记挂大儿子;小儿子有病难下床,牵心小儿子;三女儿、小女儿拉扯孩子不容易,就手托外孙子。哪一个的日子过不去,她总要在心里有时没节地念叨。
今天再回头,正是奶奶一生不曾停歇的脚步,锻炼了她连头疼脑热都很少光顾的身体素质。奶奶若是真的睡在炕上不起身,慌神的首先是大伯和父亲,他们知道奶奶肯定是有了心事,而不是真正的病痛。
无论农忙还是闲月,奶奶总会利用牲口不下地的间隙,绑着牲口推磨,招来鸟雀觅食,引来鸡狗围观,连猫也要靠在奶奶的脚畔念经打盹。那和睦温馨的场面,就这样成了我儿时记忆中的绝版。
七十多岁的时候,奶奶还在老家的山梁上奔走,有一回装满苜蓿的背篓太高太重,靠着地梗起身时,奶奶被翻过来的背篓打翻在地。我不敢想象,瘦弱至极的老人家,是什么支撑起她活一天就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脚步。那时候的奶奶总共不到八十斤啊。
八十岁的时候,适逢桃花山庙会,奶奶还能自己从山上折上一个来回,让跟随其后满脸堆汗的我好生汗颜。
值得庆幸的是,我迁居小城后,一到粮食上场,天气生冷的时候,便把老人家接进城,小住数月,小鱼大肉地改善数顿,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送老人家回老家。在这里,上了八十岁的奶奶,破例让孙媳妇帮着洗了生平第一澡;在这里,老人家第一次才知道,吃一碗浆水还要花钱,拉一泡粪便还要掏钱,也算是见了不曾经见的广经。
可以说奶奶的一辈子是与土地、水桶、柴禾、磨台、牲口、草料、猪食桶、鸡食盆打交道的一辈子;奶奶的一辈子是哺儿、育女、照看孙子、拉扯重孙的一辈子;可就是这样一位瘦弱无比的铁老婆子,在老家高低不一的山梁上奔跑了一辈子;在这坡地里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往返了一辈子;在黑灯瞎火里黑天没明夜的揣摸了一辈子。
奶奶,知道吗?您去世的日子里,我只哭过两回:一回是您远嫁陕西的妹子驱车前来,亲人相逢抱头痛哭的那一刻;一回是我爸背跪着躺在地坑里的您,用衣衫给您回土的那会儿。我爸哭得最伤心的时候,是在打开您箱底的一刻,箱底里放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还包裹着您平日里捡拾的啤酒盖。您知道吗?不管那盖子上有没有“再来一瓶”的字样,您的节俭持家,都会一生铭刻于你儿孙后代的心头。再说了,您活着的时候,多喝我一口水,总比您去世了我哭个十趴九泪强。不是吗?
夜越深越黑了,可奶奶生前跪着烧的灶火似乎越来越亮。
愿那一世的您再莫要受苦!
安息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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