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流水饮

志在草木和众生
躲在寺里，月色比花香寂静
屋檐注视过路的人
头低过尘埃，每步都踩在呼吸上
躬身，把自己修行成一樽木鱼
敲落海棠，在流水中倒退
浑浊说出山比云雾的真实高度
没有谁的眼睛比天台峰上罗汉松更懂雨水
石头捧起有几十年寿命的雨
与我对饮。我们一致认为，黄昏很苦
马背比天地还宽

二、与春雪饮

有的雪，比白发还白
般若寺，悲悯不归我管，除了递烟
我不比菩萨仁慈
和尚闯红灯，有要紧的事吧，比如替雾霾喊疼
赶赴一场即将迟到的法事
或者他父母在病中柳树折腰为他祈福
又或者这场奔波是必然的修行
斑马线无辜。山神庙外
雪知道林冲喝酒，趁夜上山，是无奈之举

三、与荒山饮

村外，荒山在等待
丢了遗言，桥拱起风的罪行
老井和野灶几度合作，把稻谷蒸馏成酒
路过的人舀一口喝
坐下加入闲谈，说谁家男人招嫖
走了老婆，孩子在县城读高中
被隐瞒消息。犯错的人
也总善良，闻见酒香老槐树将生命撒落
小槐树姓王，王小树，是我发小
去年承包给别人种西瓜的十亩地今年种花生
保养泥土，是乡下人口口相传的秘诀
比如父亲把郑家畈的田放租
年底被请吃杀猪饭带点谷酒回来
就当收租了。

四、与白鹤饮

塔桥
有座石头孤立起来的山
铁路外有片湖泊
父亲十六岁去周坊学木工经过这儿
那时叫暗石岭，近年发展旅游业
改名白鹤湖。山湾处，白鹤衔起日落
在绒毛草中筑巢。沿堤坝走
从沙上捡起壳，溺水之鱼被浪打翻了身
电动车从塔桥集市带来杨梅酒
半只烤鸭，熏肠，酱牛肉
坐在湖边饮酒，白鹤在水中捕食
回旋时，像举起手与我碰杯
湖水退去，我知道，是大山偷抿了一口

五、与羊角渡饮

眼镜衰减路外的景
树矮泥土半截
汩汩的，林子里传来脚步
燕子正从春的河岸衔走喉咙里的水流
村口破败的屋檐下
楹联只剩几个繁体字偏旁
争论着池塘干涸有关季节的因素
被落雨忽视。山峰上
罗汉松掉完叶子彻底出家当了和尚
一年中，风雨是它的休沐
拂去船夫鬓角灰尘
某日小雨，渡口在风浪中禅定
古楚比先秦更有理想

六、与泸州饮

村是镇的坐标
是户口的座右铭
铅字里，姓名和文化程度被固定
竹筏消失在汽笛声中
撒网和撑排，仿佛失传已久
生命之所以律动
是渔船在转弯处撞破霓虹
波状的钟声碎了一地
激荡着古筝弹奏梦回连营的悲切
方言，躲在城市角落里
守住缺口，听老人咿呀地说起往事
1967＊，或更早。人们筑水而居
江城成了来往的贯口
老板娘说码头卖鱼汉子从没醉过
靠吆喝和砧板养育三个小孩
母亲病情削减了他脸上本来的笑容
某日傍晚，客人取下背包
从上游带来的琴弦撩动他流浪般的沉眠
在泸州，脚步不是归途
就像沱江有自己的身世，它只敬仰它的黄昏

＊1967，父亲出生那年。

七、自饮

斟酒，敬影子一杯
它是黑暗，有变换的轮廓
拉长或缩短，有悖生物学人体生长
规律。不同于植物的迅猛
在庭院，墙和清风絮絮而语
围栏外草垛蹲着
保持姿势长久注视弦月的轨迹
灶火里，咸肉需烫煮下
捞起，和青椒煸炒，是一盘好菜
而论下酒，没有什么比辣柚子皮更适合
没什么比清水更像白酒
奇怪的是，有时喝酒，却挥愁不去
有时喝水烂醉如泥

八、与健康饮

喝酒前
你叫龚健康，江西贵溪人
家住塘湾。长发，清瘦，自带几分颓废
喜欢荷塘，日落，群山
在丰城火车站，喝酒，是检验天空的修辞
一杯，两杯，三杯，三杯半
三杯半的杯半，第五杯
如幽禁在山崖的白马，借酒脱困
苍白，古朴，是你咳嗽前干瘪的皮肤
借酒劲，引出：酌以绿醅新对，恁生滋味三行＊
再想象细雨落进黄昏淋湿自己
马蹄消亡了蝉鸣。那晚
你醉成赣江，枕着鄱阳湖的汽笛
守候共和国的日出。

＊出自龚健康的《风入松·记十三日与义兄畅饮》。

九、与祖父饮

有些事真要交代好
父亲与二叔分田，具体从哪划分
郑家畈，小龙山，西屋，这些地名已陌生
青草把春隔离在河边
渔人用脚印指引落日消失
方言里有相应拟声词可以沟通耕牛
几乎遗忘了，问父亲
很多他也不知道。比如三角班
十八摸，并非黄戏，茶余饭后对抗长夜的
远远低于现在的离婚率
村坊里，点灯喝酒是常有的事
多少次喝多了，满身酒气，抱着我
胡渣蹭在脸上像缝衣服时不小心被针刺到
是痛的。祖父，从遗传学看
我是你儿子的儿子，
但我爱你，不止因为你是我父亲的父亲

十、再与祖父饮

祖父内心藏有大海
原野。岸边有座城堡，竹子砌成围栏
吊椅摆着各式的酒。印上天空
有空阔味道。入座后，这场迟到的对饮
顺着浪潮俯身，礁石上
举杯，你沟壑般的额头长满灰色的土
皱纹如田埂，划分亩的范围
最中心的那个孩子周边是蔚蓝群岛
沙滩很近，涛声把海浪举过头顶
椰树长满悲痛的逝去
课文中说是离别。终有一天
我会捧着自己的骨灰，丢了祖传的姓氏

十一、三与祖父饮

我们都是赌徒
划拳，你输了生命，在门口跌倒
泥土抚平时代在你身上的伤痕
酒多少使你忘却过疼痛
和悲苦。多年来，你举杯
把饥荒饮了无数次，大跃进和计划生育
在酒里反复涌入。拆房
躲藏，被羁押，枷锁披肩，游街
再到抛弃祖业，背井离乡
靠做米糖的手艺勉强在山里赚取生活的碎银
这些是我未出生就已欠下的恩情
后来逐渐明白，姓王，是伤痛，更是荣耀
继承你的姓氏，年过二十
学会举杯，在酒中，感受你的悲愁
和你苦不堪言的一生
你坟前，清明不是寒食节，有花，有酒
有个孩子在你碑前磕头
和坟墓建立亲情

（长春师范大学+2018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