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故事

1
这个小镇的雪下了一年
我们在山中烧柴
三伯在阁楼发出痛苦的回声，轻微的
但已穿过群山。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
崭新的家。白色的墓碑在群山之中
是一个人冬天的挽歌
劣质的苞谷酒彻底夺走了他的肝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依然浸泡在酒精中
他死于快乐，死于虚构的悬崖
现在，请大家沉默，再给他敬一次酒
给他摘一束冬天的雪花，一束雪花
安插在他通往幽冥界的路上
他不会感到孤独，他不会再感到绝望
那我们回家吧，带上掘墓的锄头
带上竹片，带上手腕上的白布
它们被细雨打湿了
它们在泥地里沾上红色的泥
在绿色的森林中，它像一只死亡的仙鹤
永远住在故乡
永远不会再返回故乡
这是我们内心的哭声
内心的结痂
内心的月亮

2
一年后茅草攻占了他的领地
蕨类植物铺展在他的墓前
好像他已经死去了多年
我们给他带来冥钱和酒
从此不再担心他喝醉
不再担心他独自躲在阁楼上偷偷饮酒
他的灵魂飞升，在神圣的天空
送来流动的蔚蓝
那晚我们很开心，仿佛这才真正送走了
一个饱经沧桑的人
我们像他年轻时那样饮酒
用碗，喉咙发出喝水的声音
醉后看见满天的星辰在旋转
在坠落，在掳走时间
哪一颗星星有他荒凉的面孔！
哪一颗星星作为他荒凉的坟墓？
而波涛已经从海边启程，它就要抵达
我们的心脏
我们就要开口唱歌
在大街上摇晃
你看，这里有一只天鹅
它刚刚从九千米的高空俯冲下来
带来讯息
你看，我们就要给它建造一个湖泊

3
而三年前，我的父亲同样是一个酒鬼
我的童年笼罩在他的阴影和暖阳之中
他酒醉后时常打骂母亲。那些年
母亲的哭声穿过晚风浮动的竹林
我多么希望父亲出去打工，后来他去了江西
湖南，他在深圳被滚烫的砖头砸中手指
多年后我依然看见他弯曲的骨节，结痂
看见他灰色的头发正在退居头顶
那年他坐在广东的一棵香樟树下给我打电话
在学校旁的小电话亭，我第一次听说
佛山市三水区黄冈里村，我猜测
那时他正举着一瓶珠江啤酒
对着完满的暮色思念家乡
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
回到故乡后
他仍然怀念炎热的生活

4
有一年母亲独自出门，去海边
我和父亲在家度过了痛苦的一年
他醉酒后常常独自在黑暗的屋子里哭
骂我没有将母亲留在家中
骂我的作业没有按时完成
骂我是因为猪七点半还没有吃晚饭
他总是有骂我的理由
那是我的叛逆期，我常常顶嘴
和他吵架直到明月高悬
他的啜泣声常常进入我漂泊的梦境
有一个傍晚我在梦里看见他受伤的手
红色的，像两把烧红的方掌
我看见他受伤的耳朵

5
那就是我卑微的父亲
他当年嗜酒如命，常醉倒在回家的路上
在森林中，在一些荒冢前
在楼上，像个孩子把楼板震响
那一次他准备自杀
他厌倦了潦草而眩晕的生活
他是一位诗人
曾把一只乌鸦捧在手心
曾给我编一个小羊
曾把酒躲在后山的坟边阴沟
但他还是彻底戒了酒
最后一回他醉倒在别人的家中
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和衣躺在火边的床上
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
那个老头说他没有给他酒喝
是他自己要喝
一个可怜的老头
他住在幽暗的老房子里
烧着柴火，烟雾让我们睁不开眼睛
两年后服药自杀，百草枯
他的生命终结于傍晚的水井
我要带上我的忏悔去安慰他

6
堂弟将父亲抱上汽车，我坐在他的旁边
去医院的路是一趟漫长的旅行
大厅的门一间间打开，一间间呈现
我们看到活过来的父亲

7
此后他滴酒不沾，变成一个具体的父亲
他还守着他的空酒瓶
他还在赶往黄昏的山谷
去保护那些尚未倒下的老房子
去保护一棵未成年的杉树
一片方竹林，绿色的原野
哦，亲爱的父亲，你在你的野地多么自在
8
而我们依赖上酒
常常醉倒在城市的烧烤店
夜市，慢摇吧，朋友家的客厅
我作为一个儿子
从未向父亲敬过酒
我们从未碰杯
从未互相称兄弟
他每次来电话都让我少喝酒
我说我在灯下读《左传》
没有喝酒

9
当我回头，发来来时的路充满迷雾
森林重重，往事静如死水
喝酒的父辈已经喝死，已经戒酒
我们继续走他们年轻时的路
那些空空的酒瓶就是证据
鲜明的，我要赶在别人到达此地之前收走
我要去拥抱街角那棵桂花树
我要去亲吻这个古老的世界

10
一次次从酒桌上站起来
宣称从现在起去热爱广福路
去伸手向生活索要诗歌
去把倒下的共享单车扶正
去摘走傍晚的金盏菊
去淋雨，对着一百层的写字楼
呕吐


11
可是现在，农历庚子年二月十五
我独自漂泊在异乡
明月游走在泰山上空
那里上达天堂，下通地府
死去的人都魂归泰山
改天我要去看看
三伯在那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12
所有的过往都在重新开始
如果哪一天我们都戒酒了
意味着我们的青春已经结束
我们坐在咖啡馆谈论起当年的生活
说如今我们做了父亲
做了祖父
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追忆
酒这位死去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