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佛（组诗）
□小  米







唯一一次去北京

路过广场的时侯，我连忙
伸长脖子，
使劲望了望
小时候唱过的天安门。

出租车带我向前进。


平遥古城

平遥古城，
新人不住。

新人全都住新城。

游人住一天古城，
连忙坐高铁，
摇身一变，又成了新人。


望见佛

远远望见大佛，
我
并未去朝拜。

在这一生
途经的各处，
见到许多大大小小的佛，
从末进门朝拜。

我只是
在远处
望一眼它们。

望一眼，有点儿敬畏之心，
已经足够了。


在水库

不生气的水睡在水库里，
它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此刻，
水
平静。
好像从未奔赴。
好像从不动心。
好像清澈见底，一览无余。
好像从不曾摧毁河道与河岸。
好像从不曾裹挟着垃圾和鱼们。
也好像
在沿途，从来没有浇灌过。
但我知它再也不会激情澎湃了，
我还知它不想挪脚了。
静静躺在水库里，
它似乎已经睡着了，
似乎梦见了来路上
跌跌撞撞的、浪花四溅的自己……


竹园村的竹子

在竹园村，我只见到一竿竿各自独立的老弱病残竹子，
和鲜亮竹笋。

那些年轻力壮的竹子， 那些漂亮竹子，
都到广州、深圳、福建、新疆，或江浙一带，打工去了。


摩托车

一个城里人骑着摩托车，到村子里做客。

第二天早晨，留他食宿的那个老头子问客人：
“昨晚给你的电驴子添加的草料，
它一口也没吃。今天它能把你驮回城里吗？”

客人微微一笑说：“您就放心吧。
它不吃是因为，我昨天把它喂得太饱了。”


诗意

诗意如同高空拋物。

砸到大地的
软肋，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春雨

雨又来了。

渴望它的时候，它不来，失望得
忘了它时，
雨却下起来了。

雨是早晨起床后我才发现的。
——这迟到的雨，
羞答答，全都下在了夜里。


在一棵树旁

一片发黄的叶子，
轻飘飘，掉到了树下，
将大地砸疼。
这还是春天啊！
溅起来的惋惜，像果子，一下子
沉甸甸、坠满了树枝。


云

那云放低了身段，缠绕在
山腰，
枝上，
河边。
——我将它们，一律称之为凡间。

它以前却是
高高在上的，只肯住在九重天。

莫非云也
动了春心？


我的梦想

一小团火焰，
踢了夜色一脚。


溪流

它总是从
山的两腿之间，
羞涩地
喷涌而出。

溪流是山的小便吗？

我还想悄悄
问一句：
溪流是女山的
小便吗？

那山
不动声色地，蹲着。
像一个妇人。


大地

大地是
密封的。

虽然它
有缺囗，
有漏洞，
有裂缝，
大地还是严严实实密封起来的。

我一生
所有的努力，都在它的表面上。

像一滴水，
在玻璃上。


一堆旧衣服

所有这些旧衣服，
都是我曾穿过的，
现在已经不穿它们了。

但还留着，舍不得扔。
每次看到它们，就好像看到了
十岁时的我，二十岁的我，
三十岁的我，四十岁的我……
每次看到它们就好像看到了
背柴拾粪的我，
求学路上的我，
教书育人的我，
还有
下乡的我，开会的我，
出差的我，坐班的我，和
安装各种表情的我。

它们都是花了大价钱，
挑挑选选，才买来的。


中午鸡叫

听见一只大公鸡，在不远处的楼顶上叫。
大中午的，大公鸡，你还使劲叫什么？
想把白天叫成黑夜吗？

陪了半辈子的那只老母鸡不在你的身边吗？
是不是觉得无聊了，想看到它，在呼唤它？


林中鸟

每一只鸟都是
林子里的一滴晨露。

把自己叫得
亮晶晶的。


栽树

一个坑不能栽两棵树。
——树又不想组建家庭，做什么夫妻。

每棵树都想
只做自己。
它们只要活着，也都做成了自己：
顶天立地，孤苦无依。
所以，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子女，
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

树也没有想关心的，
要呵护的，
牵肠挂肚的。


阴天

云的表情，
不冷不热。
天的脸上，
无动于衷。

要下雨了吧？
不是。
天该晴了吧？
也不是。

早晨像黄昏，
中午还是像黄昏。
总这么阴着，
莫非，
天也有一些不如意？
诸多不开心？

天肯定不喜欢老这么阴着吧？
有什么不高兴的了，
打一个雷，
打无穷雷。
有什么不开心的了，
下一场雨，
下几天几夜大暴雨，
发泄一下也就行了。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
板着冷脸，
何必？

阳光等在云后面，
它憋得
快要喘不出气来了。

云快要捂不住我的心跳了。


无名小河

小河途经弋家坝，它就是弋家坝人的河。
途经朱家台，它就成了朱家台人的河。
途经竹园下，它又变成竹园下人的河。

小河途经你，途经我，它曾经是
你的河，我的河。但不是我们共同的河。

小河向下流，
在一里之外的堡子坝村加入了马莲河。
它是不是
有家了，
有名了，就必需是堡子坝人的河了呢？

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引发了
两村少年的
一场恶战，还是搞不清。


有什么意思

湖在她那儿，
水在我身边。

她守着一座已经成了遗址的湖，
有什么意思呢？

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积蓄起来的这么多水，睡不到湖里，
有什么意思呢？


读史感怀

一条横亘千年的鸿沟，泥石流一夜之间
就填平了，就没有了。

泥石流只是填平了这条沟。
泥石流并不在乎填平它的
是泥土、水、沙石、垃圾、草木……
抑或砖瓦、家俱、骨肉。


耳机

那女孩
别在
耳孔里的耳机，
是另一种充电器。

手机是电源，
在给她充电。


不去澡堂

大众澡堂，
坚决不去：

我不肯，
自己把自己
剥光了
给人看。
我更不愿
把自己的
一身污染，
让陌生人看见。
我只许
我看见。
我只许我
干干净净的
出现在
你面前。


观看某民俗表演时想到的

总是先把土得掉渣的，
穿上新衣新裤新鞋新袜戴上新帽子，
总是让感兴趣的人，
用眼，
用心，
脱衣脱裤脱鞋脱袜摘了它们的高帽子，
才能悟出原样子。


百年之后

一本书，从来不怕
蓄满了时光，积满了灰尘。
一本书知道，
会有一个打开它的人。

它还在
耐心等。


开窗

在墙上开一扇窗，
我能看到外面，
我能看清全世界。

在胸口开一扇窗，
你能看见我心里
只有你吗？


牛年抒怀

牛年，我最大的愿望是
人人都能牛一回。

牛年，还是让我
成为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吧。

只是我也不知道，
这根毛，长在其中哪头牛身上，才好。


剑阁行

去剑阁
我并不是
找剑。

我想我自己
就是一把剑。

去剑阁，
我找到了
剑鞘。
我把它悄悄地，带回家里来了。

我让我藏在剑鞘里，
这一生，可能
再也出不了鞘了。


在广元市

听说广元是武则天的故乡。
我于是想，
也只有火辣辣的川妹子，
才有资格当一回皇上。

在街上闲逛，
我果然遇见很多尚未选入宫门的
美娘娘。


渔光曲

水平面上，
缓缓缓缓，
升起了月亮。

风吹轻皱，
粼粼波光，
仿佛是鱼
在水面上，
轻弹未唱。


人生如酒

酒藏在水里，
像一个充满爱心的人，
藏在人民里。


等春天

春天已到外省。

坐绿皮火车的话，到我心里，
估计还有三天的路程。


雕塑家

我想做一个
这样的
雕塑家——

把已完工的
高大塑像，
一笔一笔，
一刀一刀，
穷终生之力，
经年累月，
夜以继日地，
雕刻成
一块
纯天然的
大石头。


黎明

我仅仅是轻拉一下窗帘，
黎明就迫不及待，跳进屋里来了。


你像风

风踩了踩水面，像你
被我梦见
很快消失不见。


月亮

一个大梦想，坐在夜中央。

被一群星星
越说越亮。


点燃

伟大光荣而正确的春天，到了民间，
它也只能用亿万芽苞，把枝头点燃。


旧照片

夹在封面和封底的天地间，
你已在薄薄的书里睡了三十四年了。
（每一页文字，至少扺得上一个月那么长的时间了）
你照相那时，梦见今天了吗？
你把你和这本曾经的新书
都睡旧了。
不经意打开这本老掉牙的书，
你的微笑却还卡在三十四年前。
不能回到我们邂逅时，也到不了你我
各自的今天。


送流水

小时候我在村边送流水，
在桥上送流水，
还在心里一次次地
送流水。
我送过的流水，
都
头也不回地，走了。
慢慢地，
我也老了。
老了的我，
常去小时候送流水的地方，
看一看。
我发现，
送走了的流水，
还在原来的地方，
默默流着。
像在等我。
仿佛不是我送它。
仿佛是它
一次又一次
送走了我。


在河滩

那些被坎坷磨光了棱角的卵石，
河已不想带着它们了。扔在奔赴与清澈之外，
我看见它们满眼委曲，一脸无辜， 
死了也不知道河为什么只把它们堆积在岸边。






作者简介：小米，男，原名刘长江，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在《大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诗刊》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作品曾入选数十种诗文选集和年度选本，出版有个人诗集《小米诗选》、《十年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