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书(组诗）

.

                       农 子

.

那么多的山没有名字

.

日落时分，群山倒伏

山影如积攒一生的沉默，倾满深谷

.

灯火还没有点亮。那个牧人和他的羊群

赶着秋风下山，被村庄一把揽进怀中

.

一座更小的山，伏在暮色深处

把那么多，曾经说说笑笑的名字，揽在怀中

.

那么多的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鹰在天空点名，我因凡俗，听不到群山的回应

.

 

雪落大青山

.

在山中，雪不是落下

而是天地一派苍茫，雪花凌空飞舞

.

一阵风扬起雪雾，覆盖另一片雪

跑过的兔子或者野狐，蹄窝都是白的

.

远山像受惊的马群，向更远处奔腾。直到红日

跃出，如一声喝止。群山停在天边

.

 

阴山岩画

.

游人散去之后，光线弱了

那些山羊、麇鹿，狍子以及狼与虎

.

似乎也要抽身离去。石上跳舞的人

射箭的人，被光影收了架势

.

月亮升起来，岩石水洗般洁净

山谷寂静，天空深蓝

.

群山仿佛回到更为久远的年代

静静等待着，多年之后，进山的第一个猎人

.

 

乌鸦，天外之鸟

.

夕阳西下，乌鸦从落日中飞出

翅膀压低了人间的天空

.

这个时候，饭香在晚风中飘荡

莺燕宿巢，牛羊归栏，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

被灯火驱离的乌鸦，栖在寺庙，坟场

或者一棵孤独的树上。它的经诵，高过夜色

.

——啊  ——啊

夜幕被掀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

有人，已披着夜色离去

那些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人，是有福的

.

 

五当召

.

深山中，藏一座古寺

仿佛神已远游，仅留下塑像和院落

.

牧民已迁往远方的草原。有几户，留在山中放羊

守着久远的传说与青草，如神的孩子

.

蒙语诵经是陌生的，藏文风旗也是陌生的

层叠倚山的藏式殿堂，像旧梦中的海市蜃楼

.

我再一次来到这里。不拜佛，也不求神

只是想借一隅清净之地，与自己重逢

.

 

固阳秦长城远眺

.

西伯利亚寒流撞上阴山北麓后

在秦长城的遗址上，趔趄了一下

.

向南，还会遭遇南麓的赵长城

黄河以南的明长城。它在帝国院墙的磕绊间升温

.

向南，灞桥柳色新绿，洛阳牡丹含苞

风过长江，满目含春，侍儿扶起娇无力

.

此刻，站在秦长城北望，蒙古高原的

漠漠雪原缓慢升高，直抵天空

.

南飞的雁，奔跑的马群或者黄羊

都是俯冲的姿势。而夕阳摇摇欲坠

.

西越阴山的尽头，落向秦长城的开端

陇西以西暮色苍茫，那是秦帝国长鞭扫不到的远方

.

 

过昆都仑河谷

.

夏季短暂的激情爆发后，洪水已随黄河

东去了。八十里河谷，荒寂无人

.

北风呼啸着冲出谷口。像历史上，蒙古高原的

匈奴突厥马队，顺着秦直道，突袭长安

.

新修的路在半山腰上，疾驰的车流

仿佛是另一个时空，那些倏忽而逝的事物

.

而昆都仑河谷是缓慢的。夏天的洪水

冲走旧的卵石。新的卵石，覆盖去年的河床

.

夕阳下的乌鸦，从时间深处飞来。叫声

像扔进山谷的几块石头，传出空洞而渺茫的回响

.

 

达尔罕草原的秋天

.

在草原，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空旷的风在吹，吹动我孤单的身影

.

秋草黄到没有边际。艾卜盖河蜿蜒向北

把阴山无限地降低，缩小，直至消失

.

一群羊经过我身旁，啃着草走向天边

一群马，从天边奔腾而来，又向天边奔腾而去

.

其木格躲进蒙古包，哼着忧伤的歌整理行装

秋天结束时，她要随全家，迁往遥远的冬牧场

.

暮色低垂。一队货车点火上路，它们驶离

满都拉镇的满城灯火，钻进蒙古国的茫茫夜色

.

 

杏花三月土默川

.

鸡鸣三遍后，太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徘徊，像一个陌生的远客

.

农舍，树林，草垛，以及一切凸起的事物

影子细长，把田野赶向无限远处

.

南方的养蜂人还没有到来。暖意潦草

遍野杏花像一场大雪，村庄在香气中越陷越深

.

南归的天鹅，白鹭，赤麻鸭，惊醒了黄河

半个月后，它们将会飞越阴山，到更北的草原

.

我看见一列火车迎着初阳，像一条青虫爬过川地

黄河在它后面拐弯，把山西与陕西，从中劈开

.

 

夜宿蒙圪气

.

傍晚时分，世界消失了

只剩下蒙圪气村的沟谷，独对西山一轮夕阳

.

这么近距离的夕阳。仿佛风一吹

就会从山顶滚落，跌入老四嫂晚炊的炉膛

.

这个叫银匠的山村，早年的蒙古银匠不知所踪

唯一的炊烟升起来，牵住过路的一朵浮云

.

老四哥举着望远镜，再望一回夜宿东山的羊群

东山顶上最后一抹夕晖，在他眼中闪烁

.

夜晚，远处传来露水落地的声音

好像有人穿过庄稼地，向村庄走来

.

月光叩醒窗棂

那是天上的匠人，正把银器打磨成月亮

.

 

大雁南飞

.

大雁飞过时，山矮了矮身子

天空更高更蓝了

.

大雁后面跟着风。凉飕飕的风

把一坡又一坡草都吹黄了

.

一场雪的气息在风中赶路。北方

更北的远方，广袤的森林里藏着冰雪

.

我站在山顶，望着雁字越来越小，消失在天际

心中最后一片叶子飘落，如空寂的山谷

.

 

东山顶上

.

一轮圆月升起时，东山顶上

一匹夜牧的马，在我眼中成为剪影

.

月亮在马头前方停下来。一匹马

静静伫立，像是与月亮无声地交谈

.

这匹白天拉车，浑身汗渍和鞭痕的马

此刻沐着银光，像天马回归了天空

.

那晚的天空深邃而幽蓝，仿佛要带着马

远离人间。我流下了眼泪，不知为什么

.

多少年过去了，日子像寻常的街巷

从巷子最深处，有时会传来，轻轻的响鼻声

.

 

神，居住在白菜沟

.

白菜沟是一个山里的村庄。它的黎明

来的晚，黄昏来得早

.

水泥路修通之前，青壮年就都进城了

大路边溜达的老人，心中的远方早已失落

.

退耕的坡地长满荒草，有一些草

兀自长满无人的院落。在这里我已没有家

.

土窑洞和老房子，荡然无存

只有父亲当年种下的一丛枸杞，落满麻雀

.

无数次梦中，我都揣着朝拜之心，走在

回村的路上。白菜沟，仿佛是有神居住的地方

.

 

山溪

.

小溪欢唱，并不影响山谷的寂静

它清亮的流水，像山里孩子的眼神

.

在谷中平缓处，小溪隐入地下

像山里孩子躲在窗后，双手托腮想心事

.

在谷口，小溪钻出地面，流向浑浊的

黄河。像山里孩子，奔赴城市的茫茫人海

.

我从城市归来，赤足溯溪而上，走得

泪流满面。却再也走不回童年

.

 

等到落日西斜

.

我在山下的城市，写诗、喝茶

故乡在山的深处，播种、收获

.

疲倦时，我望望北窗外隐隐的青山

山沉默不语，像在世时寡言的父亲

.

年复一年，风吹走我的一切

仅剩微不足道的爱，与一丁点羞耻之心

.

最终，我将躺在阴山的泥土下，努力长出草

开出花，或者成为树的一枝一叶

.

我希望落日西斜，夜色淹没世界的

时候。浩瀚的天空，依然有着满天星光

.

 

山中，万物如初

.

把一种鸟，叫做布谷

把蝉鸣，称做知了

.

甚至，我们挤眉弄眼

把鹧鸪的欢鸣，听做行不得也哥哥

.

每当写下轰隆隆的雷声

哗啦啦的溪水，写下羊咩牛哞马咴咴

.

我都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羞愧难当

几千年来，我们似乎只是，一只学舌的鹦鹉

.

那天，躺在虫鸣遍野的山坡上，突然感到

大地上的一切声音，都熟悉如乡音

.

它们绕过语言，绕过我的耳朵

甚至心灵。与灵魂合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