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母湾(组诗)
那时我正行驶在峡川的乡路
两边是山,中间是溪
我不知道这溪水的名字
沿途的村子 有着山村的模样
转过一个山弯
我就遇见这个村子:失母湾
失母湾、失母湾——
我念叨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环抱她的溪水碧绿
路边的泡桐开着浅紫色的花
这个清明小长假
我们行色匆匆——
失母湾啊 我的母亲去世多年
前两天我刚梦见她
天坑
天坑就是地陷——
长年累月,水土从暗道流失
在灰坪的山中
我见到了越陷越深的天坑
在天坑底部
天空被四围的幕布遮住
就像失母湾黄昏的天井——
不,就是失母湾的黄昏
夕阳被西山挡了一下
稍稍减缓它的降落
东边的天空开始暗淡
我能见到的光亮越来越少
而水声 越来越大
失母湾就是越陷越深的天坑
图片
黄泥老屋
就像上年纪的亲人,黄泥老屋
也越来越少——
而每一幢黄泥老屋
都曾有老人守着它的炊烟
它们在村中逐渐消失——
青苔斑驳的天井 陈旧的牛腿和窗棂——
雕花曾有繁复的美——
消失的,还有空空的咳嗽
人去楼空——
黄泥老屋越缩越小,就像风中
伛偻的身影 远远看见
我并不会加快脚步
不像从前——总想尽快见到她——
好像见到母亲,才算回家
樟树
谷雨前后 香樟树小碎花
像蓬勃的嫩叶在微风中摇晃
昨夜 它们簌簌有声
——让我把雨当成了风
开春之后 香樟树在更换叶子
一茬茬暗红或灰黄的樟树叶子
跟着汽车轮子飞舞
从开春到清明
那么多的老人 像樟树叶子纷纷掉落
樟树伸展她的臂膀——
努力地抱着什么
枝繁叶茂的大樟树——
四季常青、郁郁葱葱
从生到死,人们认她作娘
月亮
我见过又圆又大的月亮
在丹溪路狭长的天空,日落之前
这轮大月亮就出现在溪流的东边
波光粼粼,月凉如水
溪水边,我无处可去——
江堤上的人声远了
空中有偶尔的啼鸣
那时,我不识失母湾的月亮——
她要翻过东边的高山才能探出头
她照临失母湾的一瞬
溪水哗哗地发出光亮
多年之后 我承认:
一个失去母亲的人 无论在哪里——
看到的都是失母湾的月亮
黄昏
我肯定会再一次写到黄昏
当我从月亮湾公园走过
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三位老妇
她们抬头注视的神情——像极了我的母亲
在这个园子
我的母亲也这样坐过——
不高不低,后背刚好可以靠着
母亲不止一次地赞美过
这些高大的树
纷披的枝桠 被幽暗的光线
包围、切割、占为己有——
在月亮湾的水面,睡莲铺展它的圆叶
它洁白的花瓣,随着夜幕降临——
悄悄闭合
图片
老姐妹
我想再一次说说老姐妹——
她们的神情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她们坐在月亮湾公园的长椅上——
共坐一张椅子——也没有让她们更为热烈
她们来自何方?
各自操着什么样的方言?
她们有没有失聪?
她们的儿女说话是不是像喊话——像吼?
抑或她们无师自通
好像懂得读唇术——就像我的母亲
哪怕隔空通话——
母亲说的也是对的
现在,我路过她们——
她们并没有说什么——
她们只是一起看我
好像看她们各自的儿子
阶沿草
长在山坡阴湿处、林下或者溪水边
现在,她们进城,沿着石阶排着队——
人们称它阶沿草、沿阶草或者阶前草——
这有什么要紧 无非是一种草
就像她的乡下姐妹:
长在路上,等着车轮子碾压过来——
就叫车前草——
好吧,也算是小草有了名字
乡下孩子总得有个名字
男的金木水火土 女的就叫什么花
我们称女孩为囡、小囡、囡囡——
对了,我的母亲就叫戴小奶
她从一条溪的西边嫁到另一条溪的东边
她生前住过的村子,都叫失母湾
夜哭
又闷又热,雨还将继续
春末夏初,连绵不绝的梅雨天——
这个该死的天——
该诅咒的还有地,湿滑的地
那一年,我的母亲摔了一跤——
躺在医院床上
那是母亲在人世最后的光阴
某夜,有女人在某处哭——
哑哑的,絮絮的,热烈的,……
像夜雨缠绵
像失母湾溪水的呜咽
一整夜,这女人在哭——
好像是追忆,好像是告白,好像是申诉——
她的哭腔真好:她哭的——
正是我这么多年没哭出来的
(2019年4-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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