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目光从死亡中穿过

作者: 2021年03月16日11:22 浏览:28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诗歌的目光从死亡中穿过

陈亚平


我觉得,能一跃就能带向心灵对岸的好诗,它展示出来的什么都不可比的神感角度,只可能是在更反常的思虑中化育出来的,有时候甚至是被灵魂在痛苦中逼出来的。我的意思是指,诗人那种把诗天产的原始冲动,说得很好、很高明的本领,就是让心中产生一种被阅读的灵视,就像灵感通过的一样。让人们看清,人类心灵世界里面的奇迹。

我不得不摸到良心说,和诗一样,所有原创性的横绝的思与言,只是自己超过自己凭灵性偶得的,是从自我灵魂的反常助力中来的,甚至是用灵魂和肉体争斗意志的血,换来的。也可以说,是凭自己把握连自己都预设不出的那个状态(更不用说别人能写出了),做到的。

我一直有意对诗人讨论:大家自然而然就产生的对好诗的直观判断,肯定是感觉先行在灵魂中附身的那种判断,不是全凭什么诗歌艺术素养做判断。但会碰到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对有些个别诗的灵感来源来说,诗神必定要为那些灵魂冒过险或灵魂的运思受过刺激的诗,睁一睁眼睛。博尔赫斯,海德格尔,辛弃疾,黄庭坚,就实证了我对这类诗那个灵感来源的琢磨。据我的预言:灵魂冒险在结构上和灵魂运思是一样的,都是神力一样凭附它的不可测知。神力让诗歌灵魂的运行方式,先天就带有不需要规矩作为媒介的方式。因为诗天产的心力,会引导心智自身创造各种符合心智自身发展目的的运行根据。但心智那种内在运思一旦自建出自己的内在对象及其路径,就要凭运思本身的灵魂原发运动,才能做到。荷尔德林,博尔赫斯就是典型实例。
     可惜,必须承认,在我们今天这个写作浮浅得惊人的思和言慢长时期,到处都可以感觉到,诗的作品转而成了新的语文试错物,就像不花资本的东西一样,穿过风的变音,簇拥它过量的飘坠、飞旋,或成了空身而又疲倦不止的气流。
     这反而让我只留心那些预设出玄思的,或引起刺心一样灼痛或让我思潮动起来的作品。说真的,在诗人曾蒙的作品中,我找到了让思潮动起来的东西。他最近的诗作《阴影》是这样吸引我们的:
     “我一直向秋天建议,
病床前散落的零星光线,”

读“向秋天建议”这句诗,会觉得有一点里尔克诗句“给它一个南方的气候”的句子感觉,但“向秋天建议”这个句子是从脑海中自然而然到来的,“秋天”被诗人变成了能够内心对话的心灵形式,它成了有一种心灵的自然。联系到整首诗建立的感觉背景,“向秋天建议”这句子绝不是一般的拟人化,反倒是,那种不可能的诗学性的实例。不可能的诗学性是最反常的美学境界。句子发出的那一切都很陌生的恍惚感,有一种冷浪漫主义风格尾韵,一般是读不出来的。它是一种生命境遇那个超个人感觉的罕见直觉所为。诗人之所以和自然的“秋天”合二为一,从哲学上说,是诗作者主体世界和外在实体世界融入了一元的关系。晃眼一看“向秋天建议”句子的意涵,像是出现了马斯洛的“高峰体验”,但实际上不是。反倒是诗人潜在灵性自我超出的一种诗现实,我觉得诗现实比高峰体验重要得多,因为诗现实,更侧重灵魂思索的自我那种碰来碰去的气氛。
沿着诗句的感觉再向前扩散,就沉陷在一种场景性很明显的肃穆中:“病床前散落的零星光线”。诗中“ 散落”、“ 零星”这种描绘精确的行为和图像交织的句子,是带有动词韧性和形容词内生力的视知觉语体,实际上是一种小说叙述本能意识指导句法的变体,用在诗里面,就处于好听又好看的汉子语言方阵的视知觉范围。博尔赫斯爱用这类带有视知觉的语体。但事实是,曾蒙在忧虑压力中急促写出的“病床前散落的零星光线”句子,不可能想到博尔赫斯“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的语体。
《阴影》接下来几句写得很聪明,从字面可以感受出脑海的起伏线是山峰和空谷的回旋:

“时隐时现
宛若大海的地平线,
宛若窗外树叶飘落。”

感到诗句“大海的地平线”、“窗外树叶飘落”有某种视觉转喻的功能,很边缘地强化了“零星光线”对内心孤寂情态的烘托,慢慢组织我们的读解视线,向感觉里面的扇形框架一步步接近。这个过程暗中出现的变化,像一个影子向前移动的最初形式,被时常保持在身后的透明景象,全部遮掩。
我从诗句中觉得,智力在天产的本质上就是一种诗性。诗深层的东西就是越界到智力边界的内核 。亚里士多德、荷尔德林、黑格尔、海德格尔、陶渊明、李商隐,从来就不是把幻化一样的智力硬搬到诗歌中去的,思的血液总是在诗的身上流。所以说,我一方面力主讲思想故事发展的哲学,另一方面我也不拒绝讲思想故事演变的分析。没必要把之间的界限,弄得那么死。
我们再来读解后几行的诗句:

“而走廊里游走的脚步声,
更加逼近,将在肺部滋生
更加亘古不变的阴影。”
 
读到这三行,马上就能感到诗的叙事式拓展,是沿着内心的感觉进程在往前延伸,而不是混杂型叙事的四面拓张。因为诗中展开的场景从“病床前”空间延伸到“走廊”空间,明显感到没有奔放的节律,两个实体的空间都被内心感受统一在一起,这就形成了情绪推动出来的故事框架——预设了开端和结尾的逻辑线索。这就是典型的经典叙事。它包含:
第一、发生——事件在时间中产生的空间场景
第二、转折——事件产生分解、衍生出新因素

这类叙事的好处是符合内心结构的单一性和复多性关系,关键是符合中国现代叙事视角的传统,不过最值得赞赏的不是叙事性,而是对词语的用法。例如:“游走”和“逼近”二词,很微妙地衬托出了诗人在病魔阴影中遇到的奇异境遇和相应怪诞情感的幻变历程,于是,体现了曾蒙用词的词感很敏锐、很出众的特点。对词的敏锐,常常反映在视知觉上对词的视听辨识。诗到了这个环节,是靠语言的内感性,来综合情节的递进而扩展增色度。于是,句子读起来,就有忧郁之中在一步步加深的欲念、痛苦、希望、失望、颓丧和振奋的混幻效果了。这两个词语那种《在黑夜的幻梦中窥看另一个内景》的感觉,让字面的空气,沉重得像铅一样的开始变得更加不测。“亘古不变的阴影”这句, 在推助着一些不该出现的情绪。它发出呜咽的声音,使光线抽搐,让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一种泛人类学层次上那种崇高的忧伤,使我感觉一片漆黑的云朵透过心灵的身体,纷纷涌到很远的地方去。这一瞬间,诗句又迎面说出:

“我将向秋天道歉,那一生的疼痛
将继续关闭,门虚掩
风,跑来跑去,
没有多的问候语。”

这一诗段,在线性的环境空间那种叙事流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转折,它让病房空间的事件从中产生了分解,而且衍生出新的因素:诗人自我滋生深渊般无穷的身心感受——“那一生的疼痛/将继续关闭”。 这这个突转,从“走廊里游走的脚步声/更加逼近/将在肺部滋生”的事件,转向了分岔的内心感受脉络——“那一生的疼痛/将继续关闭”。这样的布局,就把诗分成了内在的结构。诗句读起来,就有一种对立性事件情节产生的变化结构。“向秋天道歉”等于是向时间道歉,“秋天”象征着诗人生命的时间历程和日常生活的时间流,可惜,病魔以无形死亡的威力,“关闭”了诗人通向日常生活那快乐中的一切路径,诗句写到风“没有多的问候语”这儿,让我们读起来,感觉浑身溢出了一丝死神已经接近的冷气。病魔杀死了生活。
我敢说:病魔的内部就是死神的前沿,有时候病魔让死神沉睡,是为了伪装魔咒中悬浮的死魂。没办法,死亡提前对生活的预设,是不需要被病魔邀请的,它就活在生活的辉心中,混在诗意的突然里。而谁又会知道,死亡的钟表制造时间,是为了取消时间。死亡不死,时间就活不了。

我们沿诗句的越来越阴沉的弯路,继续向前延伸:

“它的喉头音
整日偏离了。变得弱小。
变得无边无际”

诗人在痛苦深渊中对风倍感一种旁若陪伴之情,风的“喉头音/整日偏离了”更加无形地制造出诗人被病魔囚禁住的超常孤独。
这个内心与肉身之神的双面悲剧,代替了眼前的一切存在,只有诗人自己被病魔煎熬过无数次的变了形的回忆、眷恋、向往、寄托的心声,在风“变得弱小”中完成的运动轨迹,促使了黑夜感的自我推进。

诗句延展到这儿,整个诗魂就露出了踪影:

“护士帽和输液杆合二为一,
死亡的气息从没有停止过呼吸。”

诗人理智中闪烁的意识视线,被病魔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已经分不清“护士帽和输液杆”,晕眩产生了濒临死亡境地的幻感,诗句在这里,再次表现出了经典叙事的第三层次:事件由内因导致的对立。在诗句中就是“亘古不变的阴影”和“死亡的气息从没有停止过呼吸”的对立。对这种对立的渲染,可以感觉到死神眼睛往上翘的眼角里映出了诗人的心像。同时,诗人和无影的死神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对视——“死亡”身体的“气息从没有停止过呼吸”,这句诗魂,把全诗的构思,在死亡体验的基础上变成了对不同死亡意涵的个人化感知,让我不得不预言:

对死亡谜问本身的冥思,也是处在与死亡一同到来而又失去的一种纯思之中的,这就是死亡必须要带来的对生者的绝对不对应。死亡超出了死亡本身所能源出的界限——超越论的自我。
死亡,貌似一直向着自己不可逆的单向前进,它被一种将不存在的存在而存在着一种固定的边界。我们能够归宿于死亡,正是由于这种边界,使我们不能自免地面对一种绝对的自止或自无之中。死亡逼迫我们以超越死亡的超思来经验着死亡。因为,我们不能演历死亡于生者中。死亡也有死在时间里的时候。死亡的本质,就是结束运动中的矛盾,结束包括死亡自己在此呈现出的过程。
诗句接着延伸:
“秋天被改写,而我将独自
呕吐,吐出另外的真实和痛苦。”

一旦病魔和死神的替身为伍,人的内心感觉,就会被变成“呕吐”感随时埋伏在时间周围的状态。这个状态说明,病魔一旦联合死亡,突破了孤独之后的可能性,死亡就会以病魔的名义,主宰着在世的灵魂与肉身的边际,主宰着某种确定性之上的绝断之维——这个“另外的真实和痛苦”。
    
1,《阴影》改变了曾蒙过去在诗中做抽象释义和概括的传统,而是靠对经典叙事层次的灵活转换,做到叙事视角依靠感性对象的自动调节,这样,可以让读者和作者共同看到读与写的思想发展有一个感知流的交错。
2,诗中对身体自我的感觉运动完成得自然、很系统化。全诗始终是在让身体的感官自己表现一种纯直感,让身体自己在说话、在思维,身体成了思维体的镜子。这算得上是身体本身做出的二次叙述。我定义它为:新体验诗学的叙述法。
3,感觉节奏、视觉性语言、情节的设计、事件的突转,情感活动的选取和组合都很自然得当。初读,会觉得是模仿里尔克、博尔赫斯。但曾蒙在病中的感觉是迷顿的、衰弱的、模糊的,早就失去了模仿大师的身体操作性和心力。可见,整个《阴影》诗作的编排结构和语言感觉,都是被诗人的灵魂不经意中逼出来的,被灵魂的思维暗中引导出来的。与其说曾蒙的诗是语言的点化者,不如说是他灵魂的催生者。灵魂诗学在等我们。

遗憾的是,诗句“秋天被改写”中的“改写”一词,被罗兰巴特的介绍者用滥了,又被中国大部分评价家用俗了。建议今后不要用这类离诗很远位置的词,来代替诗歌语那神一样的知性。照我看,好的、新奇的诗歌语已经是文学的哲学。


2020年12月15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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