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台速写
 
上午天气阴沉，海风有些凉
到了下午，阳光斜射在二十楼的阳台
连着摇椅都有些发烫
 
海面泊着五艘长长的船儿
很长时间没有动静，黑乎乎的
分明是小儿在美术课上的简笔画
 
没看到三角梅。隔壁楼房门外
穿白色圆领短袖的
老人，躺在暮色的阴影里
 
我倚靠在摇椅上，船儿停靠在海面
万物静默，又似乎摇摆不定
 
 
‖ 异乡人速写
 
从凤凰水城到三亚湾路，要穿过金鸡岭街
途中经过解放路口，在旺豪超市
买几听黑啤，几包花生，与拟作明晨餐食的
一盒酸奶。我们都是来自南方的异乡人
停留在更南的海南，饮酒，自得其乐
夜间听海的时候，我们也谈论生活和内心
谈论年轻的愿景，以及有关女爱男欢
直到目光所及，灯光都已灭去
海与天相接失去界限，直到
我们宁静的幸福，加重了南海的负担
 
 
‖ 沙滩散步速写
 
沿三亚湾的沙滩
走两公里，就到了天堂
柔软的潮汐将沙子染成褐色
它饱含腥味的声音
我相信
一定源于鱼族十万年的遗留
 
沿海岸一直走，有成片
成片的椰树，以及错落的
陌生的各类乔木灌木
没有花，没有云雾缭绕的仙境
与传说中慈航普渡的紫金竹林
没有面善之人不期而遇
 
 
‖ 死在海里的人与活着的人速写
 
他们的血融入无边之池
他们的肉最终长为鱼的骨头
他们的灵魂和骸骨
掩埋在深处，狰狞
于茂盛的海草
和不见天日的礁石夹缝里
 
活在土地上的人们容易忘记悲伤
脚后跟践踏消逝的时间，惟身前三寸
似乎有欢乐无限
 
 
‖ 院子傍晚速写
 
最后的阳光从遥远的西南来
穿透懒散的云朵，这些无量光
似乎因神谕才得以出现
它们不是一束接一束地前仆后继
仿佛自古就存在，从未离开
我一跨入尘世，就被瞬间淹没
这个庞大的躯体，以其摇摇欲坠的
庞大的投射，迫不及待地把我
与它的母体，镶嵌在一支杠铃的两头
一半挨着高山，一半挨着海洋
我担心，倘若它一跤摔进黑暗
就把我甩出人间，遥不可及之处
 
 
‖ 楠溪访旧居速写
 
到处都是烟熏火燎之后的断垣残壁
肆无忌惮的雨水，与
梁木充分燃烧留下的碳末搅和到一起
滋润似乎依然滚烫的瓦砾和泥土
其间新长出的野草在春天里欣欣向荣
把这里当成它们不思蜀的家园
 
听说，年过九十的奶奶每天都会用柱杖
敲过坦前的小路。除了开始几次
眼泪沾满手心和手背
后来都只是隔着院坦站一会儿就离开
好像已经老得忘了什么是难过
 
 
‖ 手工制书速写
 
很少与人谈及，迎春花感性的花期
我常常迷恋一个人煮茶，听水沸开的声音
 
春天的风里有歌谣。大半个下午
一张张折叠泛黄的诗页，就像
 
深闻兰贵人甜馨的香味，从手中经过的
每个字里，又看到人间万丈红尘
 
我于是成了一丝不苟的偏执狂
一本书制作完成的时间，更多地被我花在了
 
反反复复对齐纸张的目光里
是的，不平整比平整更难
 
至于穿麻绳，只不过是场自我考验
如同黑金砂壶里，普洱舒展隐秘的肉体
 
最后的记忆中，迎春花枯落
而我，举起诗歌，从冬眠中苏醒
 
 
‖ 自省速写
 
从来不敢随便就与人说出
心灵，多么惊悚的词语
那些质疑势必令我声音沙哑
一定不曾有人甘愿暴露隐秘
也不曾有人能够远离人群
 
只能在午夜，一个人练习说话
倘若没有听众，天地可为我裁决
然而我并不是最好的
摆渡人，流连在水中
无法摆脱万物恒久的忧伤
 
 
‖ 黑雨速写
 
我不怕黑。每至夜间，要很晚才能睡下
特别渴望这时有一场雨
下成蓝色，像不染尘埃的天空
倘若是红色，就带给人们以温暖吧
还可以是紫色的，荡漾紫罗兰的花香
 
渴望一场下在后半夜的雨，持续到天明
听雨的时候，我的世界才能保持安静
 
昨晚下了一夜雨。并非缘于渴望
自午夜出发，直抵清晨。天明
不见光明，黑色的世界里众生仿佛幽灵
唯一还能辨识的
是无数漂浮的白眼
 

‖ 拓荒者速写
 
我是流浪的拓荒者。曾在向阳的坡地
挖出一片小园，植下枇杷和梅子
便成了所希望的守园人
 
沿坡地往上走，锄杂草，抓虫子
到晚间，就躺在果树下，感受秋天来时
风儿，也顺理成章地大了起来
 
他们盯着园子里唯一的青果
它发育良好，在枝叶间晃啊晃啊
我毫不犹豫地把它让了出去
 
干脆，我把整个果园都让了出去
之后的坡地，似乎落满了枯黄的叶
背阴的水边，我写下赞美
 
 
‖ 裁纸刀撕开拇指的瞬间速写
 
过于专注，就忽略了潜在的危险。这是血
淋淋的教训。大约唯有忘掉窗外事的人
拥有与我相似的经验。雨落在下午
安静到了极致的声音，此时被无限放大
以至于我无法言述痛感，似乎内科医生
细微的触摸，疏离于感官之外的惊讶
自拇指关节处生出的血珠，一粒就是一个
经无数倍缩小的地球，有蛊惑的美
类似蜘蛛的爱情，匍匐行走的帝王死在
出巡的辇座上。唯一的神颁下谕旨
已经倒下的不可站立
唯有卑微的事物，方能保持最初的姿态
 
 
‖ 刺死辱母者速写
 
有必要让时间静止，停滞成中世纪的画
而深刻在你眼睛内部的火焰，必须
彻底释放。像死神的镰刀，撕裂栅栏
像激光，炽白里有蓝滢滢的冷，穿透骨骼
 
凡难以承受的事物，都必须果决地踢开
凡一切生发于内心的召唤都
必须应承，且赋予行动
以正大光明的名字。说：要有光
 
只允许上帝比你做得更好。至于手持权杖
与镣铐的人，若能解开神圣外衣的盘扣
剥离尚未自知的罪，有机会向死而生


‖ 南方的季节速写

季节又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一次轮换
他时常仰望南方的星空
像古代术士阵列紫微斗数
仿佛整个人间都尽在掌中

注定有人深夜未眠，这个季节
与所有过去发生的那样，没有星星的时候
南方就滋生出情有所钟的土壤
他像是苦苦期待亲人出现的孤儿
怀抱双膝，坐在梧桐树下

那时或许曾有星辰坠落于身旁
他却从未发觉。那些燃烧到几成灰烬的渴望
已被上个季节的雨水浇透
这些清晰的线条，如图腾一般神秘
铭刻在了南方的崖壁上，尚未被识别


‖ 致风与雨，或梦的速写

一个人开始羡慕年轻，就意味着
他经常醒在深夜，等待雨滴落在树的叶上，
风吹过仅有灯影的街道。

雨落在人间的黑暗里。
他并没有察觉到心跳也因此快了一拍，
仿佛两个陌生男女第一次
擦肩而过。他拒绝睡去，无非是不愿入梦，
不愿盛装的新娘穿着别人的嫁衣，
不愿假装已经抓住了幸福的短短几秒钟，
不愿大雨落在梦外。

梦里的色彩有真实且深沉的触感。
他准备好了醒着思量余生，不迷醉在时间里。
黑暗中，他似乎闻到春风的气味。


‖ 等待花开速写

用整晚的时间过滤情绪中的杂质
尚未在耳边响起的低语，就不会被干扰
可能会发生的事实际上只是某种渴望
未来无法期待，只因总有一天会被确认
或成为事实，或流于想象

人们在各自的乡音里焦灼，并乐此不疲
而黑色行囊里还装着另一个人的史记
且无法卸下。于是选择在夜间舔舐伤疤
像无家可归的猫，趴在午夜的街角呜咽
它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会遇上迷人的雨

就算无论晨昏都有明亮的目光，也同样
有言语轻易不说出口，不打扰宁静的等候
直到一枝紫色的花开在春风里
走进陌生的阳光，我们或能同时望见它的美


‖ 思念速写

绝不是命定的开始或结束。河水流到南方
容易得风湿，会间歇性发作。

二十四小时，仿佛二十四个节气，
一天就是一年。起起落落，心心念念，喋喋不休。

性情压抑的人站在路另一边，有时他分不清
梦里梦外。比如车子开进池塘，灯就亮了。

青色的蛇带来口信。猩红的吻与热泪
也可以是一首诗，含有温暖的思念。


‖ 诗朗诵速写

她每说出一个词语，海风就吹过来
鱼肚色的水沫就漫过一次礁石
众神的目光又一次穿透灰蓝色的层云
她每次抚过刘海
无以穷计的鱼儿就同时摆动一次尾鳍
阳光就垂下一次眼睑
她无知无觉，如沉睡中的精灵
倚靠在诗的王位上与海洋一起呼吸
海潮巨大的面孔渐渐升起
她终于说出最后的词语
抬头，露出大海般神秘的笑容


‖ 独处速写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闭目内视
观察骨骼与筋脉的分布，数它们的数量
看气血沿着筋脉流入骨骼
如溪流汇成大河大江，滚滚而入海洋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打量世界
记下一天里的诸般人事变幻
喜悦或忧伤与我而言并不重要，只在意
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与时间流逝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自言自语
说起幼时因常受欺凌锻炼出来的忍耐力
以及将苦难当作财富的态度
偶尔也倾听风过大地时泪水划过欢颜的声音
空气中闪耀着心跳般跃动的画面
来回置换的角色终将打通生与死的大限


‖ 午夜未眠速写

天色似乎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小区外路灯的光在窗帘上拉出一道影子，
等了很久也没听到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只好确信，睡眠时间到了。

现在是午夜，时间指向一点二十分。
昨天就在刚才从人类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一起留在昨天的还有快乐
与悲伤，喧嚣和沉默，及其他。

这已经成为常识。
至于个人的某种可说或不可说的想法，
放在整个人类面前，没有生存空间。

夜晚是丑陋的，如乌鸦一般漆黑，
人们甚至看不见目光中的倒影。
仿佛尘埃游荡在天地间，找不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