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板船:"四根桡橹闯江天″的湘商航母》
                文:鸿书生

壹   
       我的故乡湖南新化，有一条靠近资江渡口的老街叫向东街，祖母晏氏最后的岁月就在此居住。她对这里存储着许多情感，百年前资江水路航运繁荣时，作为德盛隆商行的少奶奶，看惯了码头上贩夫走卒、资江里帆来船往，听厌了街道上人声鼎沸、茶楼间丝竹缭绕。
       我和罗老伯伯的见面，也像上苍特意安排一样，在向东街的一家面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尼龙塑料布做的雨篷，桌椅板凳油乎乎的黑中发亮，惟有厚实凝重的青石板路还犹存百年前的沧桑和底韵。那是端午节前的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耄耋之年罗老伯伯和我对座面馆，不待寒喧，嘴里一直在虔诚地念叨:“涨毛板水了，涨毛板水了”，搞得我一头雾水，忙岔开话:“呷些什么？”。罗老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说:“一碗汤面，二两烧酒”。
       边呷边聊，有了烧酒和向东街辣汤面的双重火热助兴，罗老打开了话匣子，直奔主题，很是健谈，几乎没有我插话的空间:“鸿毛砣呵，这把年纪我很少出门啰，也懒得和外人聊天了，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我都八十七了！”
     “您老身体硬朗得很。”
      “罪没受完哦。你听过这么一句话么，‘挖窑的人埋了没死，驾船的人死了没埋’，话糙理不糙。我十几岁开始下河当搭褙，那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阎王的鼻子底下抢饭呷哦，但收入水平在当时也是蛮高的，一般从新化放船到益阳只要两天到两天半时间，跑一趟就赚六个大洋，放在衣兜里叮当作响，神气得很，哈哈！″
        "搭褙是干啥的？″
        "就是桨手！遇到水浅的江滩，桨手要拉纤的，搭褙的样子很像现在的蛇皮袋子，拉纤时垫在肩上，纤绳不会磨伤肩背，放毛板船的行内人就拿搭褙称呼桨手″。
       "哦！″我此行千里迢迢目的，是应出版社之约写本家族的历史小说，特向罗老了解祖父祖母百年前在武汉汉正街的商行‘德盛隆’详况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却打着左转向灯，方向盘下意识向右拐了，居然对毛板船产生了兴趣。正准备创根问底，罗老呷了口烧酒，又茬过话:
       "鸿毛砣，听说你是从北京回来的大秀才，想了解你孙家当年在汉正衔的商行‘德盛隆’情况。你爷爷德成相公很会做生意，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老人家活着的话，也是百岁老人啰。德成相公当年救过我的命呵，要不早就客死异乡，尸沉长江，骨头都可以打鼓了。那年我17岁，在现在的武汉，在汉正街，七十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似的……″
       雨一直下。我冷得直打寒颤，好在有辣汤面护体。罗老却很兴奋，边呷酒嘴里边念叨着“涨毛板水了！涨毛板水了！”
      "啥叫涨毛板水了？罗老。″
      "行话！毛板船可不同于别的船呵！必须资江里涨大水才能放船，因为它个头太大，拉货又多，吃水也深，加之资江滩多，滩中水浅不到三尺，枯水季节根本过不了那么大的货船。只有等到春夏雨水多，水涨到七八尺，就可以放毛板船了。所以呵，行内人就把涨到七八尺以上的江水叫做涨毛板水，一般从二月涨桃花水起，到五月涨龙船水，中间至少能涨五到七次毛板水。涨了毛板水，能放毛板船，就能赚钱养家糊口了！今晚看这雨下的阵势，至少八尺江水，放毛板船绝对没问题啰！″雨助酒兴，罗老喜色溢于言表，一激动又要了二两米烧酒。
       呷酒，沉默。再呷酒，再沉默。四两米烧酒真够劲，一下肚，罗老彻底放开了，仿佛穿越回到七十年前的峥嵘岁月，回到资江上的艨艟巨舰毛板船上，扯起嗓子，喊上号子：“呜嗬嗬，嗨嗬！千人拱手开毛板，万盏明灯天子山，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河水一发人上劲，四根桡橹闯江天。嗨嗬嗨！”歌声粗犷激越，我也跟着醉了。
       我和罗老伯伯四两烧酒闯江天，在毗邻资江码头的向东街一家简陋的面馆里，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醉死梦生，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梦里花落知多少？不知道，但肯定梦见了资江上如离弦之箭飞逝的毛板船。因为天明系着油乎乎围裙、长着油腻腻脸的老板娘，一直抱怨不停:那糟老头子喊了一夜船号子，还差点踢断了一条桌腿。乖乖，"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罗老这一毛板船的梦真够分量！
　　
贰
       回到北京，我真是无颜见编辑部的江东父老，因为这是一场不成功的采访，被四两米烧酒祸害了，对不起两张T61次卧铺票，好在也没住宾馆，省了一夜住宿费。唉！权当赔桌子腿了。我灰溜溜地跑回宿舍，钻被窝里头细思量:"咳！此行收获也不是没有呵，毛板船不就是硬货素材吗？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史家不幸诗家幸呵！"
       那段时光里，我几乎整个身心沉浸在毛板船的世界里:毛板船呵毛板船，如今资江上再也看不到你艨艟巨舰般的身影，创造毛板船的人到底是哪位先仁？你又是何等尊容？为何这么多人愿意为你倾囊一搏，为你舍命相依，为你乘风破浪，为你引吭高歌，你的魅力何在？你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一长串的问号令我朝念暮思、心弛神往，以至于我的室友有一天满脸堆笑、神秘兮兮地问我:"兄弟呵！是不是手里头藏着啥好东西？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呵！″
       "什么好东西？″
       "别装！A片，毛片！"
       "我玉树临风，一身正气，怎么会有你想要的这种龌龊东西"。
       "拉倒吧！连续一周，你天天说梦话，念叨毛什么呀，毛什么呀！不是毛片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问题出在这里，答案也很机智:"我要是梦里说‘莎士比亚’，你还不找我要妞呵？″
       他无语，彻底懵了。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心里装下了艨艟巨舰般的毛板船，又岂能客纳下屑小毛片！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查阅了《新化县志》、《资江滩歌》和散见于报刊杂志关于毛板船的文章，恍然发现众里寻它千百度，答案居然就藏在罗老醉酒后吼了一夜的那首船号子里:千人拱手开毛板，万盏明灯天子山，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河水一发人上劲，四根桡橹闯江天。让我们随着这首激昂的船号子，走进毛板船的世界，跟随这艘艋艟巨舰漂河过江吧:
      一、 "千人拱手开毛板、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毛板船与普通船只的外形是一致的，由敞口船舱、四根桡橹、桅帆等组成。传统造船力求安全坚固，船帮都用整条的杂木，船底用厚实的椆树板子，这类的木材价值都很昂贵，修造也很费时费工费钱。而毛板船却没那么金贵，全部用八分厚的松木板拼钉而成，由于木料粗大，就用一种外形酷似大括号的名叫"马钉"的大铁钉钉好，在板与板的缝隙处抹些桐油和石灰浆防漏，船表不上桐油，船体很毛糙，所以叫做“毛板船”。
       二、“万盏明灯天子山”:新化俗称"梅山″，其实是"煤山″的谐音。新化山多田少，号称七山二水一分田，山中遍地有宝，地下普遍是煤，且很多地方浅露地表，挖下去几尺就可以挖到煤炭。天子山是新化主要产煤区，煤炭主要运销益阳、长沙、汉口等经济发达地区。
       三、"河水一发人上劲，四根桡橹闯江天″:一艘毛板船从问世下水到退隐江湖，仅仅运煤一次，是真正的“一次性产品”，而且发的是单程，无需返航。船到达目的地后，船体拆下的木板与煤一同销售。因松木耐水浸，敲掉船身上的马钉，船板还是新木板，色泽没变，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所以销路很畅，渐渐在汉口形成了一种新行业，叫船板拆旧业。
我的祖父祖母在汉正街的商行"德盛隆″，既做新化煤炭和松木板的销售，也将粮食、布匹、土纸、洋货及南杂返销回新化。
       船号子喊得越响，毛板船的形象就越来越清晰。那么，毛板船的始作俑者又是谁呢？岁月的尘埃遮掩不住逝者的足迹，我们通过汗牛充栋的史料中的珠丝马迹，找寻到了这位缔造"湘商航母"毛板船的牛人:清嘉庆四年，新化洋溪人杨海龙搞水路运输蚀了本，几乎倾家荡产。回到新化，赊购了一只破旧木船运煤到武汉去卖。天无绝人之路，从山穷水复到柳暗花明，只消几个黄昏。船到汉口，煤炭赚了钱，他见那艘船已经破旧不堪，返航估计经不起风浪颠簸，又多费时日，就把它拆掉当木材卖了。汉口木材昂贵，卖木材的钱再添一点就可再造一艘新船，既赢得了时间又可以及早还清赊船的欠款，可谓一举两得。杨海龙轻装回乡，比驾船返航省了个把月时间。还清了赊帐，手里买煤炭和造新船的钱都有了，就赶造新船运第二批煤去汉口。这回他有了经验，既然把船当木材卖可以收回大部分造船的本钱，就索性省工省料，只要船能把煤载运到汉口就行了，就按装载煤的特点，造出了史上第一艘毛板船。成型的毛板船最大的载重120吨，最小的载重60吨以上，船长五丈多，宽一丈二尺，吃水四五尺。船体全部用八分厚的松木板拼钉而成，不用一根条木，拆掉后全部当板子卖，所以行内人叫它毛板子。杨海龙成功了，十多年间积资数十万，也缔造和带火了毛板船行业及上下游经济产业链，从业的队伍不断壮大，遍布资水沿岸有煤炭资源的各地，采煤业也因此蓬勃发展。
       资江上的庞然大物号称湘商航母的毛板船是新化人的独创，也是世界航运史上绝无仅有的专供运煤的一次性使用船舶，其规模之宏大，影响之广泛，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每当资江发毛板水时，毛板船便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冒了出来，极盛时达数千艘，蔽江而下，千帆竞渡，万舸争流，船工唱响的号子，在江面上经久飘散缭绕，和着白色的雾气像柔曼的轻纱一般，笼罩着宽阔的江面。
       壮哉！壮哉！想起了宋朝朱熹的一首诗《泛舟》:"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毛板船呵，你是湘商无敌的航空母舰，从资江到湘江再到长江，四根桡橹闯江天，直挂云帆，乘风破浪！

叁
       毛板船之父杨海龙发了大财后，在家乡新化洋溪买了四百多亩田，以后定居湖南益阳，在益阳买了四十多栋铺，几百亩湖田，富甲一方。清嘉庆二十三年，他年逾古稀，捐出益阳的铺面与湖田的一半做为毛板行会基金，创建了新化毛板公会。从此毛板行业与从业的船工水手有了组织，对行业的发展与员工的福利保障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在羡慕杨海龙依靠湘商航母毛板船成为一方巨贾的同时，也不得不慨叹上苍对他的殷勤眷顾。《资江号子》中有这么一段真实而又辛酸的描述：“船打滩心人不悔，艄公葬水不怨天。舍下血肉喂鱼肚，折落骨头再撑船。”可以说，从事毛板船行业的人，都是以命换钱，命有几两几钱，就换多少银元。因为巨船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江上，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悲惨结局。综上分析，从事毛板船行业的不利因素有两点:一是毛板船造船木料主要是用刚锯开的松树毛木板，因它仅用马钉钉制而成，不如其它船只结实，一旦不慎碰上礁石立马碎裂，行内人素以"蛋壳船″喻之。二是资江号称七十二险滩，在新化境内有名的险滩就有五十三个，滩上礁石森列，航道狭窄，稍一不慎，就是触礁烂船的危险。即使涨了毛板水，水位提高，便于载重船航行，但涨水时水的流速加快，资江多峡谷，洪水被峡谷所束，奔泻更为湍急，而航道曲折，岩礁错杂，更是增加了航行的凶险，能否顺利航行，一半系于舵工的经验与机智，另一半就靠老天爷的眷顾了！当然，有利因素也有两点:一是对船工来说，风险大，但利润也高。船工按分工分为舵工（相当于船长）、副舵工和桨手三种。船尾舵工放一趟船，一般工资是六十块银元，红牌舵工要一百块银元，船头的副舵工要十二块银元，八个桨手每人六块银元。副舵工和桨手九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没有舵工的工资高，可见舵工在毛板船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桨手每年春夏之交驾五到六次船去益阳，能赚当长工两年的钱。舵工一年放五趟船，相当于一个中等地主，富贵险中求呵！二是对船老板来说，搭一船煤运到汉口，可获成本五倍以上利润。利润高，就敢冒险，脑壳壳系在裤腰带上呷饭。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十艘毛板船中途即使打烂了七艘，只要有三艘到达汉口就有赚头。能放十艘毛板船的大老板，当然是有赚不赔的。倒霉的是那些资本并不雄厚的中小业主，一次只能放一艘毛板船。船若毁了，可能尽其所有加上亲朋的借贷，重整旗鼓再搞第二次，如果第二次仍然倒霉又打烂了船，那就倒霉到家啰，一辈子也甭想爬起来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毛板船行业来说，湖南人的"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天赋异禀，加上湘商做生意时的精明与豪赌的双重性，以及新化梅山蛮子的不要命，三者恰到好处的融为一体，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事毛板船这行当，非湖南人不可！非湘商不可！非湖南新化人不可！高风险高利润行业对于湘商而言，就像毛板水对于毛板船一样，非涨七八尺的大水才能千帆竞渡、万舸争流，才能沧海横流，大显英雄本色。毛板船虽然是一次性的，但毛板船迎难而上、不惧风险的精神永垂不朽！毛板船"四根桡橹闯江天"的大无畏精神，永远是湘商不沉的信仰航母！
       我的故乡题材小说三部曲之一的《毛板船》快要杀青的时候，接到了罗老伯伯的孙子小罗打来的电话，说罗老伯伯去世了，我无语，潸然泪下。小罗又说:"我爷爷弥留之际的遗言，居然是留给你的。我们怕传错话，录了音，也给你留个念想。电话里先放给你听:
        "鸿毛砣，我的好侄孙。我就要远行了，像毛板船一样走的是单程，返不了航了，嗬嗬。关于你爷爷德成相公和德盛隆商行的故事，三天三夜我也讲不完呵！简单点说吧，德成相公在新化上梅中学读书时，他的老师姓王，是个地下党，接受了进步思想。解放前，德成相公有一个至交，在国民党那边搞军需，是个共产党，我们船工都见过，姓什么也知道。那个人经常托你爷爷把枪支弹药和医药藏在煤里，通过毛板船秘密运到武汉给地下党。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呵，有次卸货时出了差子，被武汉国民党军警抓走了。德成相公去牢房里探视我们时，用新化土语郑重告诉我们:‘打死也不说’。最后呢，德成相公到处托人花了很多钱，才把我们救了出来。解放后，德成相公把汉口和新化的商铺全部捐给新中国，但后来发生的政治运动，仍然以资本家的身份被批斗。德成相公不管受了多大委屈，都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这个秘密，自己不会含冤受屈，但去了台湾那边的那个人很可能会暴露身份，人头落地！其他船工也都是信守‘打死也不说’的承诺，直到老死也烂在肚里。鸿毛砣，别看我老糊涂了，我也知道现在说出来不会惹什么麻烦了，但我一辈子信守对德成相公的承诺，死也不说……″(声音极其微弱)
       我耳畔忽然响起罗老激昂的船号子:
      "千人拱手开毛板，万盏明灯天子山。
      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
      河水一发人上劲，四根桡橹闯江天。
      驾船要驾毛板船，骑风破浪走江天。
      一声号子山河动，八把神桡卷神鞭。
      船打滩心人不悔，艄公葬水不怨天。
      舍下血肉喂鱼肚，折断骨头再撑船。″
      罗老伯伯，今夜我的眼泪将化成八尺毛板水，送您的毛板船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