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调情感及其在新诗中的应用
作者:郭戍华 2021年02月10日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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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声律例说(25)》
郭戍华
汉语是声调语言。即语音的高低变化不仅表示语气情感,而且能够区别语义。这里的“声调”一词,有别于表示语气的“语调”,而是汉语语音专用词,专指汉语音节(字)上的音调变化。
比如同一个音节yan,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就可用四个不同声调的读音,区别出四类不同字义:
读一声时可表示“烟雾”的“烟”、“腌菜”的腌、“淹死”的淹,等等。读二声时可表示“言”、“沿”、“盐”等等。读三声可表示“演”、“衍”等。读四声可表示“验”、“厌”等。
由于生理器官限制,人类能发出的语音音素,及由这音素构成的有意义的音节,总是有限的。而为了反映无限的主客观事物,书面上可以依赖字形予以区别,听觉上则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如英语等非声调语言,依靠增加音素或音节的数量组合来构成不同字义或词义。二是如汉语这样,靠改变音节的声调来区别字词意义。这也就是英语字词往往很长,由多个音节组成,而汉语一个字只有一个音节,因此音节整齐,适合形成诗歌整齐节奏的重要原因。
尽管如此,无论英汉哪国语言,仍有大量同音字词,需要依靠语境等其它方法予以区别。
有语言学家认为,上古汉语曾是多音节的非声调语言。至少到秦汉时,汉语仍保留了许多双音节的遗迹——直到今天,汉语方言中仍有很多辅音尾,声调或不明显,或繁多而难有系统。当然,由于语音的易逝性,古代又没录音设备,这些关于古汉语的论说,不过是后人根据古文献以及今日语言演化结果,特别是方言遗存,所作的逻辑推论,尚存争议。
但确定的事实是,魏晋南北朝之前,古文字史料中没有关于汉字声调的记载。至南朝时,沈约等人才提出了四声之说,可见那时汉语的声调系统已很成熟明显了。
从那之后,我们聪明的祖先们,不仅应用声调的本职——区分字义词意,更发挥了不同声调高低缓急的声音特点,将其分为“平”、“仄”两大类,用以构成诗歌创作的格律公式,目的是让诗的语音更具鲜明节奏感。
从此时开始,汉语诗歌摆脱了上古时期只有言数(字数)约定和用韵约定,声调完全出于天然的古诗阶段,产生了律诗、词曲等诗歌。其特征除守律严格外,就是声调与音节(言或字数)、韵,共同成为了汉语构诗的三大元素。
但声调也仅仅是以其高低平仄相间,发挥鲜明节奏的作用。声调的乐音本质,在古诗中尚未得到充分研究与利用。
音响心理学告诉我们,由于共同的生理构造和共同生活实践,人类对不同的声音类型,会产生共通的情感共鸣。因此才使音乐可以成为人们——哪怕语言不通,却能共同理解的艺术。
语言中的语音,是一种包含乐音和噪音的声音物理载体。它除了主要承担语言表意的声音符号功能外,作为音响,也必然具有引发人们心理情感共鸣的作用。仅管其复杂程度与效能远不如音乐。
正是由于语音具有简单的表情作用,利用和选择语音产生联想、暗示、隐喻等,就成为人类文学艺术的一种修辞手段。
比如在中国,《诗经·秦风·黄鸟》中描写穆公以“三良”殉葬之惨烈时,就使用了语音双关联想的修辞:以“棘”音联“急”,以“桑”音联“丧”,制造一种凄惨悲凉气氛,渲染了以人为殉的惨象,从而表达了对人殉制度的切齿痛恨。
比如在西方,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凯撒捷报》,只有短短的三个拉丁文动词:“Veni,Vidi,Vici”。却深深打动了所有人。语言学家们认为,语音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情感发动作用。这三个动词的音响构成递增:veni中含有一个元音i,而在vidi和vici中含有两个元音i;而三个辅音n、d、k的响亮度也是递增的。这种语音上的递增,被认为是象似性地传达了恺撒军事行动势头的递增,表达出恺撒军事征服的迅猛和征服战争向胜利高潮推进的动态趋势。(见侯斌、冯小花、杨智慧著《形式对意义的模仿——语言文学中的象似性现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第12页。)
音乐的表情手段,除节奏外,更主要的是音阶连续变化形成的旋律。而汉语音节中的声调,恰恰正是一个简单的音高连续变化的旋律。虽然短而简单,却不可否认,不同的声调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
其实我们的古人已注意到声调的感情色彩。唐人《元和韵谱》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清代江永《音学辨徵》说:“平声长空,如击钟鼓;上去入短实,如击木石。”
但遗撼的是,如何充分利用这些声调不同的感情色彩,使之成为尤重语音艺术的诗词修辞手段,却未见古人甚至今人的深入研究。而古典诗词曲固定的平仄格律公式,虽有节奏鲜明之长,却也限制了声调色彩的发挥利用。
现代自由体白话新诗抛弃了平仄格律定式,应该说为我们在诗中自由运用汉语声调表达诗意情感,提供了广阔空间。
汉语音节(字)的声调,为什么在听觉上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呢?因为每个声调都是一个简单的旋律,而旋律正是音乐表现感情的首要元素。
汉语的声调,即是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由某个音高连续滑向另一个音高的发音过程。这些声调的旋律虽然短小而简单,却仍然各具不同的鲜明音响感情色彩。
我们对新诗使用的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四个声调做个分折:
A、第一声。
也叫阴平调或高平调,调值55。即一个有时值的、音高不变的短小旋律。由于这个声调高亢平直,所有这个第一声的汉字,不论字义如何,其声调都具有高亢、广阔、苍凉、严肃、寒冷等声音色彩。
由两个第一声构成的双音节词,上述声音色彩会更浓烈。比如:
西风、凄清、千帆、悠悠 萧声、清秋、悲哀、伤心、 归飞
如果我们在新诗创作中,在需要表达苍凉严肃形象与情感时,多选用第一声高平调的字,即可恰当传情达意。例如北岛的诗《你好,百花山》中的一段:
回音来自遥远的瀑涧。
那是风中之风,
使万物应和,骚动不安。
我喃喃低语,
手中的雪花飘进深渊。
注意其中第二句,连用四个高平声调的字“风中之风”,与上句尾二字“瀑涧”,以及本句首二字“那是”连续第四声确定低沉的声调形成强烈对比,不仅造成声音上的突兀高亢,而且延长了阴平调的苍凉色彩,有效地强化了诗人要传达的对自然敬畏之心绪。
如果不信我的分析,可试用其它声调组合的字词替换“风中之风”,再吟诵一下,看声音感觉如何。比如换作:
那是风里的风,
语义完全相同,声调具有的感情色彩却迥异了。虽然其中的两个“风”字仍保留了些许高亢苍凉色彩,但一是分散了,因而效果减弱;二是增加的第三声“里”字和第四声“是”字,使诗句增加了含蓄的热度,失去原诗句四个阴平声连用形成的强烈的凌远庄严,甚至寒冷的感觉。
这样的声调替换,若是想把风写作亲切的母爱,肯定合适;但显然不符合作者要表达的对自然神明敬畏的音色感情——神明总是高高在上、望而生畏,让人敬而远之的。
B、第二声。
也叫阳平声或轻扬调,调值35。是个由中音向高音轻轻滑起的旋律。这个声调给人的听觉感受就是轻扬、辽远、晴朗、畅快。比如这些阳平调双音词:
白萍、源头、何时、白云、秦娥、寒流、平林、柔泉。
在诗中即可选用这个声调去表现轻快如梦的情绪。如海子《以梦为马》的起首: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如果我们把第二行结尾的阳平调双音词“情人”,换成其它声调的字词,如“情侣”、“爱人”,诗意无大区别,原作那种轻声吟唱辽远梦境的感觉,就不浓了。
C、第三声。
也叫上声或转折调,调值214。是四声中时值最长,声音婉转含蓄的一个调。听觉上具有柔软、热情、深沉、绵厚、亲昵的色彩。双音节例词:
点点、也许、只有、你我、小草、火里。
当然,第三声与其它调连读时,可发生轻微变调情况。但仍不妨碍我们在诗的关键点,利用第三声的音调传达饱满热情又含蓄的诗意。我们举一首毛泽东的旧体词《清平乐·会昌》上半阙为例:
东方欲晓,
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
风景这边独好。
每行最关键的尾字,都是第三声,完美充分地在声音上表达了作者望着自己的战士清晨行军时,心中充斥的那种饱含热爱之情。当然,这也得益于“晓”、“早”、“老”、“好”四个字的ao韵韵色之饱满。
如果你不信,就接着读下半阙:
会昌城外高峰,
巅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
更加郁郁葱葱。
“峰”、“溟”、“葱”三个关键字,一变而成高亢的阴平调和轻扬的阳平调,而且韵色是较冷的鼻音韵eng、ing、ong,让人从语音的声调韵色上,立刻感觉到作者从战士身上,转目远眺时那种广阔辽远、苍茫博大的感情。
D、第四声。
也叫去声或下降调,调值51。它是四声中时值相对最短,声音直线下降的声调,给人造成的听觉是坚硬、确定、稳重的。比如:
确定、坏了、重要、进去
我们以徐志摩的小诗《雪花的快乐》中几句为例: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其中二三两行均以第四声双音节词“住处”、“探望”结句,那种清晣、明确、真切之声跃然纸上,而且与后边两行的尾字第二声轻扬、第一声高亢形成鲜明对比,制造了大起伏的声音对比变化。
如果我们把“住处”改成“住房”,把“探望”改作“探访”,诗意丝毫未变,但二三行的真切确定,以及与其它行的高低声调强烈对比,就不显著了。
当然,例子还有很多,各声调在诗中相互组合成双音节拍、三音节拍,肯定声音上会有更丰富的表现力。但因篇幅所限,容我们以后慢慢分折探索。相信大家会从中体悟更多的艺术之美与创造之乐。
值得说明的是,有朋友曾对我关于汉字声调的感情色彩论质疑,依据是语音往往和语义不相关。比如“欢乐”,就是第一声高亢与第四声确定声调组合,如何与词义的欢快相符?
首先,人类虽然最初的简单语言中,语音大多是对对象模拟,因而声音与意义相关度高;但随着语言复杂化,语音就成为了单纯的符号,肯定很少与语义相关。
但是,我们说诗歌可以利用声调表现感情,正是要从众多同义、近义的词汇或不同语词表达方式中,选择那些与我们要传达的感情更适合的声调字词。这无疑是一种艺术创作。就象绘画一样,你不能指望每种颜色可以直接传达情感,你简单拿来直接用即可;如何真有这种好事容易事,那还叫艺术创作吗?你必须进行艰苦认真和创造性的选择组合,才能创造出正确表情达意的绘画。
以语言语音为艺术创造手段的诗歌同样如此。没有语音情感与语义内容精确相符的现成的词汇给你随手使用。其实何止诗歌,任何文学修辞,不都是艰苦思索、搜寻、选择的结果吗?这就是艺术创造吧。
总之,声调是汉语三大构诗元素之一。过去古人只用它去创造诗词节奏,今日我们却可以使其发挥更多的,以乐音表达诗意情感的艺术作用。这才是没有辜负我们独特的、尤其适合创造诗歌的伟大的汉语——正是此点才使华夏成为诗国。
最后说句题外话,语言和语音是变动的。据一些语言学家预测,汉语普通话的声调,将来有可能消失——依据是汉语声调有由繁向简的趋势,中国所有方言的声调也正在由多变少。果真如此,汉语将失去一个重要的语音构诗元素。实在是历史的遗憾、语言的遗憾、文学艺术的遗憾!
也许,如果我们充分地、更多地在新诗中利用和发挥声调的表情达意作用,不仅可以使新诗更具艺术意味,亦可能减缓或扭转声调消失的进程?也未可知。
2021年2月6日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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