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去（组诗）
        文/夜樱

（一）飞翔与坠落

当你拥有一个盛大的天空
任你遨游
当你收获一片辽阔的海域
任你引领众水，一起飞翔
而当你匍匐在一处废墟
只能如小草举着头顶的一小抔阴晴
学鸟鸣，摹一株无名花
当你低头行至一个地下通道
只能窄窄的通过世路茫茫

如此
什么叫飞翔
什么叫坠落
那人一直在那个地方
分明一动未动

不过是，凭借黑暗中的一豆心香
为一些翅膀，而打开更多的窗
为一些凌乱脚印，关闭了更多的门

（二）花纸伞

我是打着一把花纸伞
驾着一叶扁舟
从遥远的海上而来的

当贴在我心口的一枚
尘世的纽扣痉挛着
踉跄的滚落在地

我轻轻拾起
我轻轻按在它原来的位置。按住
一支风关于所有道路的
那些欲言又止

我还是
打着一把花纸伞
驾一叶扁舟
从更远的海上而来——

伞里唱着妈妈的歌谣
伞外，是万顷迢迢沧水

（三）沉潜之美
          
天空有白色鸟羽
突然折断的声音

大地的腹地
有那么多雪花状的波浪
滑翔在，纷纷扬扬的梦里
却蓦然间——

赴难于一场
那百年不逢的吞天海啸

而落日在西天
怀抱自己铁锈般的脸，怀抱
一轮巨大的陨痛
它的罹难，始自于
黎明的又一次缺席

（四）词语里的短板效应
         
你与太阳只隔着
一条狭长的人影
便能阅遍人世间歪歪斜斜的
众生之相

而我，与月光只差
一寸白
便可照亮陡峭的身体里所有的
关山，以及那远处的
每一条披着芒刺的歧途

（五）更多的酒精将你的人性挥发干净
         
你站在我的诗歌滤镜里
一文不值

正如你分身有术
飞身赶至的每一场酒局。你用黑白豢养的
每一杯酒友的虚无，和口沫飞扬的声色犬马
之热词。以及，你面对精美的瓷器们
所吞吐的满桌美味，发酵出强盗的论证
流氓的慷慨陈言

正如那被酒精所挥发干净的
摇摇晃晃的人性面前，我同样
一文不值

哦，这多么不够准确——
让流氓与孩子一起站在了
一个隐喻的阴影里

（六）只有清辉洒向人间是一样的

天上的星星——
每一个都是一样的闪烁
一样的安静

地上的人——
各有各的命数
有的在高处吵吵嚷嚷
有的在低洼凹陷处
饮风抱疾，保持沉默

好在，我们仰望星空
我们抬头望月时
心都一样了
情都化解无痕
无论你站在哪个路口

即便，你此时正活的
堂皇冠冕。明月——
不会多照耀你一分钟。不会
多解你一种风情

人间有路——
形形色色
天上无路——
带上受之父母的
发肤。身体
——即可！

（七）抽醒千年古道的鞭子

落日照亮那还在眺望红尘的
黄昏的额头，它就要从山的那边
坠落下去了
它要每天穿过黑夜所有的
喘息，才能够在西山广阔而岿然的背上
悠闲的端详一阵儿屋顶上
安详的炊烟，和炊烟下
如羊群一样慢下来的人们

正如你，穿过白昼拥挤的
尘埃，躲进一个体面的皮囊所卸下的
所有的倦容。躲进
一袭宽大且干净的家居服里

好在，你有芭蕾。旗帜。手鼓。雪花……
和马匹

你有——
足尖。脊骨。喉咙
你有指尖……
和那抽醒千年古道的
鞭子

（八）无论去了多远，记得回来
                
我知道
生者与死者之间
横着一条
不归路

我知道
千里之外的灯火再绚烂阑珊
也会幻灭

而老屋的白发
在无月光的夜晚
一样皎洁

（九）是我要的耀眼
    
今天空气，甜甜
还是微苦。阳光，脆
还是艮。透过指间的光线
是我要的浓密耀眼，还是
所有转身离开的喑哑背影

我说的都是一个人的天气
一本诗集的开合，以及
一支音乐的布景

一个周日的房间里
正布满了茂密的寂静

不管怎样，此时都是手心里的
星辰。恰如，晚风里穿行的
一曲牧歌，横竖吹响都能让一张张脸庞
变得悠扬

（十）那山水

我用尽大地的喻体里那所有的词语
与绝色，走向那遥远又咫尺的山水

——它躬起脊背就轰隆隆
站成一座巍峨。仆倒在大地
便悲伤成辽阔而深蓝的大海
但它永远不固步于此，它巨大的躯体
分娩出无数大小支流

——为那些浩荡的生息
为所有远方而赶往远方。为所有
在人间怀抱陡峭使命的人们

（十一）那条路……

那条路上
远远望去
人间鼎沸，繁华十里
有人经过了
折身原路返回
并披着一身露水
带来新鲜的火种
捎回植物的消息

有人经过
让黑暗再也没有
走出黑暗

（十二）那声音

那声音纯粹，干净
那声音如草叶刚刚卵出的
一颗露珠。那声音，如雪，如白羽
入空即化

也有不化的时候
被路过的溪泉带去远方

让经过的云朵，悄悄降落在
那归人的初夜

——这初夜，仿佛听到婴儿
“哇”的一声啼哭

（十三）两行方块字
     
两行方块字：
一行白骨。一行魂魄

两行方块字
两列小火车：少的部分上车
多的部分下车。换乘
那头老牛拉的，四处
风响的旧车。恰似骨头在吱吱作响

停顿的地方
有几颗夜星，不期掉落在
她浸透水气的手里

几枚碎步蹲下来，清晰可辨
大地“咚咚”的博大心跳

继续足下的行旅
天空与大地接踵时，瞬即有雷电轰鸣
径直奔入，她的每一块骨节
必惊起——
一腔灵魂，出鞘！

（十四）一个人的国难史
          
命运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将人间所有最血腥的黑暗，和最黑暗的
悬崖，都强行植入
一个人的身体

按下无端之书不提，也按下
前世的“天生丽质，难自弃”
此生——
命运终将命运恣意篡改成
一个人的国难史

如果，语言的绝壁处，恰有一首诗
将你收留，它也必然不会为你吟诵
“满城春色，宫墙柳”
它只为你找寻到

一杆大旗，等待你
淬成一面长风，将它擎举成一穹
奔跑的云霞，那向着更高更远处
蒸蔚的云霞

而后从额头与唇齿间
你默默取下，那讳莫如深的，被命运咬噬的
伤口。如同这年的庚子，在一个幸存的清晨
有人缓缓，取下口罩

（十五）枪打出头鸟
     
一只鸟
在高举语言的焰光中
应声坠地。它不知道
那句话里飞出的子弹

后来，两只鸟，三只鸟
甚至更多的鸟
不断的应声坠地

这些凋零的美丽飞羽
这些拥有天空的生动的动词

它们不再是头枕蛋壳的无辜者
它们深谙那枚枪声的机关位置
它们只是拒绝沉默
它们为了那整座林子在暗黑中的
最后一丝缝隙——

已为死而鸣。已准备了
一具冰冷的碑石

（十六）当我老去
  
我路过阡陌纵横
路过人影交错
路过分针上的阳光，时针下的风暴
路过我翠绿又轻盈的生命
这已经多久了
黑压压的岁月传来回音

当我老去，腿脚斑驳，再无能为力
匆匆路过这尘世所有。它们
终将退出逼仄的骨头，相互冲撞的各种
尖锐声响

那时，远远便会望见星空辽阔，泉水清越
石头圆润。那里将留下我的
最后一片身影

那时，道路退到河流后面
河流退到风的后面。我，退到那风

之背面，抱紧一座山的
清秀，与空宁

（十七）乱耳

生命中所有的热闹都来自：
自然，天下的字
与一个人的灵魂
这些皆统称为清风
清风，也可唤作唐诗里的
明月，它是李白的万千鬼点子
之一
而不是天下的嘴
那不过是“风言风语”喧哗出的
“疯言疯语”
之别名。以及
另一种寂寞的，粉墨登场

（十八）冬日，阳光正好
         
今天的阳光真好
大地写满一纸金文

路上，每一行车辙赠予日子以流水的美
每一道流水都有人在对岸
抛下一朵金色涟漪

哦，让所有的枯枝都以春天的名义
在风中，打探每一片叶子的
归期

（十九）如此时光
  
我就如此把时光，斩成
一段段。在芒刺与人影之间游弋

一段喂养身体
一段填补怀抱的缺口

一段喊醒眼泪。慢慢
默默的融化：

时间将空间拱成一座
最悬的——崖

（二十）黑发千丈
            
这是与天地休戚与共的民族
才能够垂挂而下一条黑色河流

垂挂而下一卷黑陶釉色
先于黎明抵达的铭文

（二十一）诗说

如果，你与诗歌的神性有缘无份
就别太在意。随意喜欢一阵吧
还有生活的滚烫怀抱，在等你
向它飞奔

如果，你与诗歌真的
性相合
神相吻。那么
就像热爱呼吸一样的热爱它吧
就像讨厌你的坏脾气一样的讨厌它吧
那么，你无论以何种梦境的存在
固体的，液体的，气体的
抑或其他更合理的圆融方式

你们同为一体，气象合一
你们无从分离，难以指认今生
谁是谁的命
谁是谁的运

一切只有神在——
那里走动
暗中调遣
！

（二十二）依然热爱

秋雨一次次拍打着
大地的堤岸，一次次将破碎的浪花
轻轻抛在玻璃上。我一次次听见
她如细密的针脚，缝补
人世旧旧的忧伤

那么多的雨水——凉凉的
流淌在大地
流淌进人的心底
如众生禅唱
如万籁噤声

我怀抱一粒疼
在人间这块最大的砧板上
滚来滚去

却依然举着一朵花的新鲜
返回泥土深处的黑暗，重新生长
——那爱的根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