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壹  水中火

秉烛泸州踏一地碎琼
绿蚁红泥氤氲朦胧
是夏朝的那只小坛子卧在雪窖中
霎时寒霜竟也落得从容

追上杜康的背影
旧时的风醉醺醺地撞响了檐下铎铃
他尝了尝腐烂的粮食
于是这琼浆玉液在历史暗流中穿行

一斟已是微醺侃侃弄墨赋辞
再酌无异刀光剑影酣畅恣肆
三碗旁人笑疯子
自此三点血落碗底

听闻有佳酿
忘忧消愁断人思量
四方生客纷至沓来推杯换盏轻诉衷肠
再抬首换了模样

走过十里长亭外的古道边
折柳倾杯无言
走过绿林豪杰的桃园
摔坛求全

后来撞见一介落魄游子
衣衫单薄禹步撞入栈子
跌倒门槛要得一碗烧糟足矣
只说，暖暖身子

醒时已是酉时，天色入暮
想来五千年前的此时已酿得这三酉了
坛子枕了一宿，也会麻木
坛内水中火也已流尽了


贰  泸州游

点一盏沾了醪醴的烛灯
踏过那座名叫江阳的古城
抖落夏朝至今的风尘
抬手饮尽杯中的万生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
有人赴京赶考金榜题名
有人挂冠而去回归故里
而有的人，借过众人世里事外洞悉世事

跨出客栈拨开人潮向杯中捞月
磷灯满城阙
月不胜寒而倾泻
捉一泓月色，对影相接

月光落成霜
老窖是因为江阳
月光温的老窖再长
却也长不过故乡

曾在这古城之中迷过路
撞见她另一半清婉眉目
也曾流连整整一片暮色
在她云鬓添一支琼月欹斜

或许身在异乡为异客
孤冷字句最怕听得
他日明月又悬高楼
像极了华灯初上时的忘忧

寒风瑟瑟
物燥人渴
敲门试问
我想，讨碗醴喝


叁  壶中物

坛子为枕，等星光散落
翻陈，书页斑驳
流年沉疴
已经失去了平仄

这一页，骑鲸捉月的李太白
是偌大长安城容不下的放浪形骸
以花间一壶将自己藏起来
或许壶中日月长，尝尽笑善哉

这一页，不拘世俗的石曼卿
是落第的风流才子
无论是鬼饮了饮囚饮鳖饮鹤饮
皆是他文学的药引

这一页，狂酲的刘伯伦
是不羁的醉侯，无为入骨七分
竹林避世放歌作诗朝暮一瞬
醉后何妨死便埋魂

这一页是杜子美，一生飘摇，摇落浊杯
下一页是陶潜，东篱衔觞，诸友諡靖节
纵目千年，前人仍在书中沉醉
合卷追思，刻一笔琬碑

向坛中寻觅
落灰的陈词，是前人的样子
恍惚一袭白衣
酩酊在时光的罅隙

嗟乎，失手打了坛子
碎裂声絮絮说着前人故事
躬身满地捡拾
到尽处寻不得，才惊觉本就长生不熄


肆  杯底事

无意撞见一间客栈
栈外草木常开不败一何繁
栈内一几一案一人一盏一折扇
杯中荡尽隐衷二三

先是离家的少年
指节破裂，眼底忧郁却难掩清浅
童年太冷，暖暖余生，生生念念
念醑作陪走人间

再是买花的小姑娘
金钗之年，衣裙单薄，眸子清亮
说床头屋漏，说环堵萧然，说只愿父母安康
忘了告诉她，醨映出了她的眉弯，比远山更长

而后是荆钗布裙的老妇人
男儿十年未归是因出征
短褐穿结枯等半生
对醇却只道一生只为一国一城

尔后是离经叛道的浪子
许是无人冀望他能说什么字词
待人散尽后他木然望着摔碎的碟子
说某时某地某流浪汉儿，醪滴落，浸湿了衣襟

人众如云，一人一盏一生裁
竟分不清梦里梦外
仆今追念，回首怅然
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这里是泸州，抑或不是
不该醒得过早，抑或太迟
只怕忘了这客栈的样子，忙铺生宣纸
于是你们的故事，凝成了诗


伍  诗中酿

久闻说客口中的江湖
是我清浊不顾年少寄付慕之入骨
尝遍了天涯游子的所有断肠孤独
方知我此生一错再错罄竹难书

九十九瓣瓷片儿酤染半边碎
拾级而上一步一拾邀霜雪浸淬
忘了几分真几分醉
一樽还酹

下一处名为江阳
月光绵长，长年遥望，望故乡
霜降时节掌柜埋下泸州一坛酿
说去时雪满路别忘了倾觞

后来他乡遇知，以是小住暂留
绿蚁红泥，沾衿落袖
檀香萦绕，七弦泠泠不休
算来已有一候之久

自以为识得了此间
尝透了酿中千年
知友却道白驹都未至隙前
一不小心，这里成了第二处系念

走时恰好是第九日酉时
开坛时馥郁撞满怀，恍惚杯盏笑掷
掌柜问我是否知晓了水中炽
我笑了笑没有告诉他江阳的故事

听闻我要离开，知友追出来
拎的两坛陈酿碰撞振摆
她说江阳之大，未必尝遍这老窖的久积尘埃
我颔首，说，当浮一大白


陆  酿成诗

我想我已经知晓江阳老窖的味道了
那是嘘寒问暖温润而泽
是伤痕累累后的暄风温和
还有，对于他乡异客无微不至的温热

从惊蛰行吟至霜降
从故乡款步至江阳
或阡陌蹀躞或涉水褰裳
或道阻且长

在这里，我记得某条街的猫
记得巷子里的暮雨潇潇
记得谁讲过不堪回首的年少
记得有人慰藉我的路远迢迢

离去的那天，我拎两坛陈酿，抚陶色满溢
抚飞鸿踏雪泥
抚我一生颠沛流离
抚这枫叶荻花冷，他乡故乡我不知

江阳江阳，无声念了两遍
转身离去，人声渐远，只余惋流年
后来昼夜更迭山水万千
都难以忘怀这华胥一念

于是轻铺三尺生宣
落笔盈盈袅袅氤氲缱绻
从此山高水远
有你们的影子作陪，忘了乏倦

也许十年之后我又故地重游
不知可否尚有人为我埋一坛三酉
那时追忆往昔声声更漏
犹记那一次未饮竟忘忧


柒  与君书

你是淬火滚烫
你是冰霜锋芒
你是夜泊时陡升的星光
你是天涯羁旅的故乡

初闻雅名，是跌至谷底后几欲崩溃时
一刹那，如饮甘霖
那时月落乌啼风过西窗拾遗烛芯
小酌微醺，寒蝉鸣

你劝我，适可而止
可是你不晓，一见如故知
你成了我最后的偏执
此后余生，莫使金樽空对月才是

我大概读懂了“浅斟低唱”轻蔑下的疼痛
那是压抑数年的隐衷
是宦海到烟花巷陌的形影茕茕
是黄昏时细雨淋漓打梧桐

于是我学着前人的样子，伏木桌，弄笔墨
先祝东风，且共从容，沽罢描摹一纸嶙峋瘦
你却总是摇头，说差些火候
毕竟听雨于歌楼于客舟于僧庐非一春秋

白昼里是熙熙攘攘
黑夜就付与彻夜长谈
离去时手中烛无端跌落斜埋于霜雪
我攥紧指尖余温骑鲸捉月赋诗半阕

或许某日蓦然回首，撞上你眼眸
不由心中一颤而后一笑而过
我说天涯浪子没有姓名字号
你告诉我说你的名字是泸州老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