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从根部开始
糜烂自己,掏空自己
紧贴着一块岩石
塞进黑蚂蚁和小蛇。表面还是完好的
层层包裹的苔衣和树皮
一条小路
从三里之外的集市
延伸过来,在这里拐一个弯
仿佛大地标示的入口。除了我们
别人都是客人
都不可以久留。出嫁后的姐姐
每次回来
都要停住脚,都要大声地呼喊
喜鹊和乌鸦。这一早一晚
飞出的黑翅和白翅
它们只喜欢苍劲且扭曲的树枝
它们只喜欢年代久远的参照物
它们下落的姿势
有时模仿丹顶鹤。这无可厚非
报喜的和报丧的天空赐与它们权威
我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我的耳膜已经脱落了多少年
只有一个巨大的树洞,仍在嗡嗡作响
使我的家园在记忆中变得古老
使过往的时光,慢慢渗入了一口酒窖
使一棵老树犹如枯木逢春
使那些下垂的绿色的花朵上
又多了一个毛毛虫的茧
母亲的名字
只有姐姐告诉过我母亲的名字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
当时肃然而悲,犹如听见了圣音
姐姐的幸福感,比我提前了十二年
她知道母亲的名字
她记得母亲的样貌
她无数次地呼喊,母亲都回应了她
而轮到我,真是不可思议
竟然一次也没有
她散乱的辫子,母亲重新梳过
她穿破的衣服,母亲重新补过
她哭闹的时候,母亲拿糖哄过
——这些我还是没有
这真是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痛苦
如今我只记得母亲的名字
如今我只记得父亲喝醉之后
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你母亲临死的时候,你还含着奶头”
八十年代的酒
八十年代的酒,醉一次
就要醉倒在坡脚下沟里头
父亲,舅舅,哥哥,还有姐夫
他们醉一次
要从正月初五中午的十二点钟
喝到晚上的十二点钟
粮食是满仓的,有玉米小麦和稻谷
自家养大的猪
喂了一年,才有一百二十斤膘口
酒早就准备好了一坛。放在父亲的床头
父亲虽然只喝陈四婆家酒坊的
但对姐夫孝敬的二瓶“泸州老窖”大曲
他说要留着,招待一个最尊贵的朋友
那是他一九五七年在煤矿认识的
他所说的生死朋友
三年后他离开那里回家时
那个朋友,塞给他二个白面馒头
这件事,父亲岁岁年年都要说一次
然后又一杯一杯地喝酒
我们不厌其烦,却永远记在了心头
豆子成熟之后
要等到,田埂上的一排豆荚
先于谷穗而饱满。小青蛙已经学会
纵身跳入稻田潜伏起来。姐姐就会
买一包糖果和一包糕点还要
提上一刀半肥半瘦的肉
来看望父亲。以及给她的兄弟们
用竹背篓驮来的一声啼哭
或者又一声啼哭
还在吃奶的小侄儿要把脚
磨蹭很久
才会接受我们,才会离开妈妈的怀抱
睁大一双洁净而发亮的眼睛观看
周围的一切。好像这里
也是他的出生地,每一片树叶和鸟鸣
都是新鲜的。顺便也认识并记住了我
姐姐会去端一盆水
熟练地洗干净石磨。然后又来看看
小侄儿是不是要撒尿,是不是冷了热了
早上剥好的豆子,已经泡胀了肚子
姐姐和着水,一小瓢一小瓢
倒进石磨的眼
哥哥就用力推动起来,流出白色的
浆汁。豆子破碎的清香
萦绕在咯吱
和咯吱之间的声音里,阳光微热
而又缓慢移动,把屋檐口的瓦棱
临摹到了第二步台阶之上
此时父亲,卷好了一把黄橙橙的烟叶
这个男人中的男人,也会哼唱
川戏中花旦的一段帮腔
这个栽秧打谷,挑,抬,背,扛
无一不在话下的男人
会编箩,编筐,编筲箕,编竹篾扇
也会弹墨锯木,做门,做窗,做衣柜
只要有空闲,他就拿一把刨子
打磨一根锄把或者扁担
逢场天拿到街上换来酒钱
这个无一不会的男人
还要炒菜,炖肉,缝补衣服
别人不能吆喝使唤的小牯牛
他扬一扬黄荆条,就得服服帖帖
现在,豆子变成了煮沸的豆浆
父亲就给我们表演
卤水点豆腐。他手上的铲子反复搅动
一滴一滴倒入的卤水
使其均匀地渗透,分布。然后
等待三分钟——
父亲会拿来一根筷子直接
丢进锅里,神奇的事情已经发生
这根筷子,稳稳地站立在了铁锅中央
这个过程,只有姐姐看得特别认真仔细
豆子成熟之后
阳光刚好照在堂屋的门槛外面
父亲喝酒,我们吃肉
姐姐最喜欢嫩白如玉的豆腐
小侄儿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
只有猪圈里的猪,一直在拼命地叫嚷
扑扇记
我有多么不情愿
仿佛那是在做
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用你编制的竹篾扇
为你扑扇,我的小胳膊
那时该有多么酸软
我宁愿扑流萤,扑墙上的蜘蛛和蚂蚁
我看着它们迅速逃走
畏惧风在我手上生成的某种抗拒性
我甚至宁愿扑尽地上的尘灰
可以坐,可以躺下歇息
也要偷得一会儿兴奋劲儿
细密的汗液从你酡红的脊背上渗出
我看见,润湿了你皮肤上的一块褐色斑点
一颗黑痣,紧挨着另一颗黑痣
因你的手臂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
拉动肋骨上突出的
山川沟壑,堂屋门外的阳光正映照着
你正在把竹子剖开,刀锋在空心之处
嘶嘶作响。青篾和黄篾层层分离
薄如纸,薄如蝉翼
薄凉如那么遥远的记忆——把我从
被空调制冷的梦里惊醒
我有多么不情愿,回忆这一生中最懊悔的事
如今只有风中的竹梢,为你扑扇
如今再没有可能,——挥动我粗壮有力的手臂
为你把炎热的夏天轻轻驱赶
冬天的风
冬天突然多出来的这么多风
把耳朵吹成了风的耳朵
我们倒像是一个窃听者,站在旷野里
不管身体怎么扭动
只能隐约听见风的哀怨,风的哭诉
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
麦苗仍然匍匐在地。风已经很不情愿
再给她们一场雪
风来做这苦差事,要走那么远的路
要被大山阻挡要穿越峡谷
风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好的
别说那些落叶。风在旷野里
像一个落难的女人拍打着桉树
风真是可怜——我和哥哥看到这些
就跳进正在挖掘的土坑里
我们还有一张被酒精烧红的脸
我们还有额头上的汗水可以流下来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