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集

张伟锋

1
关于往事，我将只字不提
对于黑暗，你将一无所知

2
二十年前，是近的
近得可以合成一条直线。现在，是远的
远得，两个人之间腾出了一个天空

3
我站在大地上
我抱着我自己

4
想问候的人，已经离开了此地
想爱的人，已经不在此生。我扶着夜色
淋雨而出

在墓碑前，咒骂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5
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在着
一棵被挖走……露出的巨大窟窿
谁来填满

6
我的心是移动的袈裟
穿越祖国的千山万水
覆盖我，也覆盖你

7
今夜，白雪包裹你的肉身
今夜，我在凡间仰望浩淼的天宇

8
关于你，一切都是你亲口告诉
我对此深信不疑。可后来
你还是无缘无故的，消失在人群

9
一个人在人海里找人
一个人在人海里迷失自己。一个人
忘记了回家

10
大雨落下来，他不知道
大风吹过来，他不躲闪。他的左脚
打了几次滑。他献出了
右腿的骨折，和胸膛的淤青

11
他坐在大树下抽烟，雾气腾腾
他还饮着小酒。他一定在人生里
遇见了什么不快。活着
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个支撑

12
在巨大的波折里——
我看见你，也看见我
那仿佛是一生的荣光汇聚
又仿佛是噩梦轮番上演

13
我在天空里游走。如果羽翼折断
你将看不到，我的尸骨无存。你将
有念想，而无以所寄

14
你是我的神
我是我的鬼。我们都在人世间
历经相互之间看不清的劫难

15
大海扬起浪花。我躲在沙滩上
我们暂时井水不犯河水。我们
各自安守自己的领土

16
有一天，我困倦了
骑着大风四处游行。有一天
大风突然把我放下来

在人间，我活得遍体鳞伤

17
谁曾有过这种想法呢
把一颗灵魂据为己有

事实上，你未曾想过。只是我
热情洋溢地奉上

18
这里有土地三亩
生前我们指定它作为归宿之地
死后，我们请人帮忙安葬
我们大约是不会走失的

19
两头水牛，相互依偎
躺着反刍。天地间
我见过的，最安详的时刻
发生在此地

20
大地不会拒绝我
天空不会拒绝我
时间不会拒绝我
死亡不会拒绝我

你和它们，有所不同
我得时刻提防着你

21
澜沧江在着，南汀河在着
西河在着。若你绝尘而去
又两手空空回来。你会看见我
还灰头土脸的守着它们

22
今天想讲三句话。从早开始
一直念叨着。三杯啤酒之后
就忘记了。我醒来时
是该死的第二天。人生啊
反反复复地被折叠
神奇，在遇见生活之前已经消失

23
身在喧嚣处
心在云水间。我可以在心情好的时候
给你指一条出路

24
我在邦东村吃了三杯茶。之后
胸中阴云密布。那个泡茶的人
怎么可以在这么好的年纪
撞到见鬼的人生

25
她说，她想过出家，只是六根不净
我说，我念珠无数，时刻在度自己

26
江山埋葬我，山水冲刷我
而你，洗劫我。走在黑暗之中
影子离开身体。我想抛弃呼吸

27
在夜里，走得像一阵风
仿佛要丢掉什么
却又什么也没有。我从未感到
如此悲凉

28
风雨不在人间
风雨自疮痍之心而来
我在风雨桥上
足足冥想了半个小时

29
我们彼此之间，总会遗落谁
只是迟与早，快与慢。而我将永不接受

30
这像极了噩梦。这，指的是什么
它就是噩梦本身

31
世界之大。而谁将安放你的瘦骨嶙峋
我有海面般地宽阔

32
大雪封山，你就不要出去了
我有绝望，需要有人救赎

33
有一次，想了很多
想到生死离别，想到今生无缘再见
我对着一片浮云和蓝天
泪如雨下

34
各自忙碌
各自安好
闲时想念，闲时提几瓶啤酒
相互对饮


35
你遇见的这个人
灵魂已出窍。如果行为让人难以理解
那么从生的意义去理解
他已经死亡

36
我有江山三千里，全部藏在胸中
你可否放弃韶华，替我耕耘

37
有人消失了，有一天
是永远不见踪迹。我在溪水边大喊
时光啊，你待我不薄
怀念的人，确实是我

38
我本来挺好的
只是后来不好了。我本来是去饮酒的
只是后来遇见你
就不愿意沉醉

39
我想到孤独
他们说起孤独

我看见孤独
我接着孤独

40
关于未来，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未来，肯定会埋葬我

41
带刀的人，经常躲在暗处哭泣
他未曾有过做一个杀手的念头
他在陡峭之处，和自己过不去

42
活着，像死去。埋葬，是青山
这些年里，我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

43
写诗，成为秘密。摄影，逐渐公开
如果我说，我对世界有满腔热情的爱和恨
那么，你需要及时替我作出合理的解释

44
每一天，都将永不复返
关于经历的一切，我都要铭记在心
这样，便于在面对不得不的遗忘时
可以往肉里扣出更加深刻的伤口

45
大海扬起翅膀
我光脚走在沙滩上。你从远方
捎来不好的消息

我不想抗拒命运
对于未来我知之甚少
我保持着，随时离开的状态

46
打进骨头的铁钉，我已经习惯
它的存在。有人决定把它拔走

那种疼，就像大河决堤
所经之地，皆被夷为平地

47
盛开的梅花已经全部凋谢，此刻
不是人间最好的季节

在树下，看蓝天。在风中
独自一个人，饮雕梅酒

48
石头落下来
冲毁墙壁，砸碎瓦片。这些我不在乎
问题是，谁来拾捡
这崩盘的生活

49
在山中，大吼三声
粉红的梅花，便纷纷扬扬地
落了一地

我喜欢隐身山野的时日
我为此，经常一个人出走

50
更远的地方，无法抵达
更宽的原野，暂时没有找到

你听我的。我们就在绿茵之下
你抽你的烟，我喝我的酒

51
哪一天，你再回来
我还带你来这里
看着奔涌的澜沧江
大声地说，逝者如斯夫

52
祖国此刻一片花红柳绿
只有北方
还在不懂事的下着白雪

53
听见有人说No和Stop
总会下意识多想些什么

难道我的语句和行为
与世界的法则，有分道扬镳的地方

54
不和一朵梅花做解释
因为即便词穷它也无法理解

我开始质疑进化论
为什么人和植物，不能够正常交流

55
黎明准点到来
太阳照常东升
我依旧北上。这世界
好像，并没有那么多的意义

56
写诗成为秘密
爱你逐渐公开

暴雨将至，我跑到翠屏山
拍了三张，夜幕前的边陲小城

57
坐在地上，抬头看屋宇
看树叶，看蓝天，看白云
看行经此地的飞机

累了就抽三支烟，一支接一支
我需要的，仅仅只是一点支撑

58
有人在梦里反复出入
不怀好意地，想要掏空什么

醒来时，想抓住什么
却发现两手空空

59
梵高的事，我听说了
但是，对不起
我真的没有见过他

这个年代应该没有那样的人了
不过，谁又能说得准——    
亲爱的梵高，我有点怀念你

60
这些云彩无事可干
整天在空中飘来荡去的

我来给它们取个名字吧
就叫闲云

61
野鹤载着人心飞走了
我在荒野上等了很多年

很多年之后，再次遇见
已是山河飘摇，支离破碎

谁还能回到从前
我就认谁为上帝

62
生者最后都成为死者
爱人最后大多别离了

63
你说出所有的明门和暗门
过了这些关口，就是你的世界

然而，你是个大坏人
锁上所有的门，就离开了

64
云从高处飘来
云看见了一切

请云负责安慰我
请云负责解释

65
你若安好，我便安好
超越爱恨，超越生死

你在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大地发表了看法
它同意，我愚笨的观点

66
劳累掏走我的身心
我就这样子坐着
面对一碗酸菜牛肉面

吃完就滚回去睡觉
等待第二天接着被掏空
而又身无可依

67
我说的孤独你不懂
你说的疼我不明白
这多么有趣
我们可以坐下来
好好地谈一谈
交换一下各自保留的看法

68
而立之年了
按理说，该明白的应该都明白
需要想的，都可以想清楚
问题是，这些都是你说了算
和我只是被动相关

69
你若孤独终老
大约是我已死去很久

70
欢迎来到人世间
你将同我一起
爱和恨，烦恼和绝望
最后对命运，无计可施

71
风吹过原野

风吹过原野了
我可能再也等不到它了

72
没事就喝一点酒
逐渐升高的它们
可以困住疲惫的身体
和飘飞的灵魂。这样
表面上，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73
有人送出花朵，有人给出荆棘
欢乐和悲伤是孪生的一对
行到人生逼仄处
需要经历一场，刻进骨骼的绝望

74
我最爱看牛羊成群
我最喜欢山中漫步

我们应该在月光下
好好合计一下跋山涉水的行程

75
从北海挖了一捧沙
递给天空和女神

我曾许诺，只要被打碎
我就由风吹

76
北方下雪，雪地上有人走动
那不是现在的事
那久远仿佛昨日
脚印一串一串走向南方

77
我有忧愁
我有酒。我还有我一个人
不解其意的，请绕开

78
活着活着就死了
焦躁和不安。小性子和倔强
你使出来，我替你收着
啊，我有爱
这是我新近发现的秘密

79
悲伤不请自来
今夜喝酒三杯，抽烟两包
以上言词的准确度
概不负责

80
在山顶听水流
在谷底看月亮

站得远一些，得到的
总会意想不到

山上的黄泡熟了，此次
我们不南辕北辙

81
今夜只有冷风想起我在何方
我在冷风里想你是否挨饿受寒

82
在烈日之下
听一首古老的歌
此歌，有词，句少
有意，情深
恰好符合，裂开的人生

83
大风吹来乌云
地面雨水滂沱
我在人流中寻找一个人
送一颗不安的灵魂回家

84
人在屋檐下
见一只孤鸟，在一棵梅树上筑窝
它孤单地飞来飞去
它孤单地啼鸣不停

85
我爱一个人
要送她去寺庙听钟声
她有眼睛需要澄明
她有内心需要清静

86
我来到河边
那些白鹭也成群地飞来
我转身离去
它们赖着小岛不走
它们热情洋溢地等着你

87
看见有人在梦里偷盗灵魂
之前虚空的领地
此刻终于陷落，像巨大的雪崩

88
暴雨降落在行进的道路
我拒绝迅速逃离
我拒绝畏惧闪电、惊雷和冰冷
我们分开太久，这是重逢和相遇
我接受温暖

89
张稼文先生说：“我是我从未遇到的人”
之前讲过多次，在这里再复述一遍
假装这话我也说过
这样的人生我正在过着

90
有船涉水而来，有人从上面下来
我在江边张望半天
之后才反应过来，我认识的人
不会从对岸过来

91
你有悲伤不能说
我有愁苦你不懂

我好像在梦里
遇见了一些自由洒脱的古人
当然，也有为爱恨情仇羁绊一生的

后来，我只看见山
只看见水，只看见白云悠悠
往南飞

92
这个城市太大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具体位置
有仇不能报啊，有恨不能乱撒野
我决计和一座城市为敌

93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有时我诅咒，有时我迷惘
有时我自己困顿自己……
我还有机会消释它们
我还有满腔的热情和火花

94
心堵得慌，就绕着偏僻的小路走一圈
那里埋着好多死人。他们如此安静
仿佛从未活过。有一天
我将迎来和他们同样的曙光

95
我的目光穿过酒瓶，想念一场北方的雪
雪中有枯枝败叶，雪中有梅花盛开

96
诗人祝立根说，他在漠河的夜行
几百里地都是荒无人烟。那是最北方
应该也是最冷

我应该去那里看看
种植或者削减内心的荒凉

97
这个山谷太放肆
这里的野花太不讲理

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来
那么，我把这块土地送给你

98
想到“人生在世”四个字
顿时，泪如雨下。想伸手抓住什么
却总是两手空空

99
我肯定不是英雄
我知道梅子泡酒的滋味
回味悠长

100
爱之深，痛之彻
一位朋友如是说
随后，他沉默了半宿

最后，我才醒悟过来
这适用于所有人

101
人生如寄，魂如蚍蜉
每次想到这里，总是不寒而栗

这些年来，体内的零件
总是哐当作响

102
大海有三种颜色
我一种也没有见过

你有黑夜和白天
在后来的无意间，才听你提及

103
今夜，我在无名的悬崖上
眺望，或者渴望睡眠

有成群的燕子飞过来
但什么也没有留下，又飞走了

104
一个人看流水飞花
一个人看残阳坠落

大地的余温尚且存在
你掉头离开，至今仍是新的消息

105
看不见自己
看见你。在短暂的人生里
这样的日子不在少数
我们可以借此记数天上的星星

106
一个人的时候
想起，自己是一个人

靠着傍晚的梯田
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哭了很久

107
人慌慌张张冒冒失失地出现
人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地离开

108
我人在南方，想到去北方
茫茫的祖国在脚下——
这是近来，我最为饱满的理想

109
那些枯死的花在手上
它们本来有想去的地方
但现在，永远也去不了
只能葬身于此

110
早安，沉睡的人
醒着的心。翻过高山峡谷
我们一起去饮几杯
热烈的酒

111
路过一个湖畔，抬头看月亮
心必戚戚然。大江在哪里？
大海在哪里？我在
亘古不变的天地间，看孤独

112
把你葬在大地上的天空
把我葬在天空下的大地

我们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这是要泪眼相看千年？

113
因为是一个人去旅行
所以旋律很重要
音乐的内容很重要。大多数时候
你听的是声音
也有一些时候，你感受的是句子

114
在空茫的内心
种植一片树木。一年的四季
它们想在哪天盛开
就在哪天绽放

115
我站在世界的右方
这是多年来，莫名其妙的固执

局外人，请永远不要追问——
我自己也说不清因由

116
我想诉说的言语，繁多如星海
而你全部知晓。自今时今日起
沉默寡言变得如此地不可或缺

117
冷一点也无妨
如果光芒由此复活
我重新不顾天地之大
没有缘由地快活

118
我病了。提醒我的人
不是你，是我自己。那么
我还可以病得更深一些

119
我像疯了一样
在雨水中奔跑。世界与我如此无关
嘿，不愿听我说话的人
你明白了吗？我只想和你有关联

120
请赶快拨打电话，这里躺着一个人
不知是否还有救，不知他愿不愿活过来
我们自作主张，救醒他
让他自己抉择后面的部分

121
可有芳名，请火速报上来
忧愁需要知道它进出的门路

122
今日小满。太阳火热
人们到树下乘凉。夏天来了
有人不知去向

123
你在炎炎夏日戒了烟
我却开始大量地吸食。这混沌的人间
很多事情，我们永远无法弄明白

124
淋雨，烟和酒精。晚睡，失眠与早醒
噩梦，虚空加孤独。咳嗽，寒冷
以及肩周炎之下，藏着胸口疼——

125
夜凉如水，情薄如纸。我想对世界
发表重要看法。后来，有人点拨说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
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说
让梅花的飞落，和影子自己去漂移

126
海云宾馆是个好地方
出门下楼。向西驱车半个小时
就可以看到
隐藏在云海底下的澜沧江

127
在凶险面前
我依旧习惯以心藏身——
也就是说，无论我怎样伤痕累累
也是理所应当。请保持安静
不必大惊小怪

128
这真是个烦心事——
一个人去老路上
收回两个人的脚印。这大约
或者干脆肯定地告诉你——
这完全不能

129
月光覆盖江山，天空顶在头上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要大笑三声——
分离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依旧和我共享着一个美好的尘世

130
此山，此水，此树
太迷人。我不要你了
这令人绝望的红尘
吹风多好，看夜色多好
饮酒多好……

131
夕阳西下，澜沧江的水
滚滚南流。一条汉子告诉我
在山谷的底部，他曾哭得稀里哗啦

132
请替我看好肉身，它曾饱经风霜
看不好也不怕。我外出几年，回来时
依旧只取那颗碎裂之心

133
新发村的油菜收了
现在种上了玉米。这之间有人来过
而我谁也没看见
这里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

134
我从尘世来
要到尘世去。我有超越世俗之心
也有困于世俗之缚

我哀愁地望着我自己
也满怀喜悦地，拥抱着自己

135
抽烟，喝酒，写一首小诗
怎么写，就怎么不好。删除它们
比念念不忘它们，要好得很多

有时候，你真会发现
文字不合适安放一些内容
但是，摄影或许会好一些

136
如果被迫远行。我会在嘴里反复几次
在行动上重复自己。后来，我就走了
但再后来，我还是会回来。你不知道
这里的山水，才是最迷人；这里的花朵
才是最艳丽，牵引着我的整个世界

137
她有悬空之心，在风雨里飘来荡去
这就像强烈的地震。目之所及处
散落的，尽是荒芜的废墟

今夜，想到地球巨大，宇宙浩渺
而我应该尽快写下几句毫无用处的诗行
刻记下我的无能为力

138
仓央嘉措的诗，我未曾全部读完
读过的人，几乎都说，那是动人的情诗
深夜里，独坐书房
关着门窗，我不看外面的世界。而你
是否赞同，众人的说法

139
请警惕那个站在街上发传单的人
他有可能向你推销他的世界。你要记住
卖保险的人，可能最不保险

140
天气冷得一塌糊涂，水冷得一塌糊涂
人也冷得一塌糊涂。幸好有电来着
幸好有电热宝。幸好我知道
该怎样杀死一只邪恶的怪兽。你放心
人间的美好，交给我

141
迷雾沿着山谷爬上来，雨水不停
有燕子高高低低飞过来。我想去西藏
但暂时去不了。你想想——
天气不同意，你不点头，世界就是个摆设
我最好的选择，是去看一场名叫《冈仁波齐》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