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阿恒乡土诗16首

作者: 2021年01月20日10:15 浏览:591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月那边,是我撬不动的故乡

月亮升起来。我掉进光影的陷阱
奔跑的噪音,把尾气摁进城市的肺
尘埃悬浮,游荡
轻易穿透我的呼吸。我的血
不含任何一滴铁

还是那轮圆月
东坡吟颂的皎洁退回宋朝
蛙声失守的田野
长出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万家灯火
以及灯火下不再赏月的眼睛

月那边,是我撬不动的故乡
一条新修的铁路穿过她的心脏
疾驰的列车
把乡邻一茬一茬带往远方
故乡一圈一圈地瘦了
还有那日渐消瘦的炊烟与鸟鸣

无法回到故乡了
就像燕子无法回到屋檐下的巢
月那边的故乡
祖父的坟,隐匿在群山之中
独自成为故乡
卑微的一块胎记


◎一场被记忆覆盖的雪

 南方少雪。川西南的故乡
一场大雪席卷过1992年的冬天
她曼妙的六角形体
穿透我心脏。之后许多年
雪一直下在成都平原以西
把藏区的羊群下成灰白的云
把我白云一样的心情下成一片雪景

我的童年,雪花年年开
她们精灵般舞蹈着,由北向南
落进祖父眼里。绿色的火苗燃起来
庄稼与雪。一见钟情
他们绵长的初吻
让春天里蠢蠢欲动的蝶
胎死腹中

祖父走时,带走了最后一瓣雪花
尽管祖母心里常年下着霜
雪始终下在1992年
昨晚,故乡迎来23年后的第一场雪
她晶莹剔透的六角形以及飞舞的姿势
被我梦中的阳光锯掉
引来一群蛇的围观
而它们。早已忘了冬眠


 ◎深入乡土的腹地

冬至过后,开始掐算回乡的归期
这些年,我宛若一只南飞雁
而许多乡亲,留鸟般执著于乡土
他们像农作物一样朴素地生长和死亡
犁和锄,把简单的日子
重复翻新

乡土之上的玉米,高粱,棉和谷物
乡土之下的花生,红薯,藕和芍药
哺养了我的童年
尔后出走。远离泥土
炊烟从记忆的山坡袅绕而来
遮住我从城市望向乡村的视线

沦陷一场预谋
整天为生计忙碌奔波
我开始厌倦都市
如果有一天死神邀约
我将拒往天堂
祈愿变成一只蚯蚓
深入乡土的腹地
让一世乡愁
不在岁月的流逝中板结


◎乡土,始终无法绕过的一道坎  
 
寒窗十年。我运用方程式和杠杆原理
把户籍从农村搬进城市
带有乡土味的方言
遭遇普通话的围攻后变成椒盐味
我小心地把它封存起来
像掩饰一段羞于启齿的罪证
 
用城里的自来水,反复濯洗
沾满泥土气息的脸,脚肚和眼神
我的双人床和布艺沙发
拒绝一切与土相关联的暧昧
只是在梦里
褐色的黏性乡土
常常成为我的隐痛
当年金榜题名的荣耀
变成针对故乡的一场私奔
 
飘泊游离久了
自然会想起乡土
想起寄存在乡土上的童年
祖父的坟,我们的根
斩不断,理还乱啊
乡土,成为我始终无法绕过的一道坎
在视线之外高高耸立
 

◎记忆,从五月持续发烧

四月刚过,天空就开始燃烧
干瘪的麦穗
像不足月的胎儿。等待
生锈的镰,割断它的长势
汗水析出的盐
含辛含苦含泪也含血

祖父持续哮喘着
破土的黄瓜苗和豆角秧
在火炉里持续生长
祖母的背影,倒映在枯井里
像一枝迎风摇摆的柳絮

瑞雪不兆丰年
父亲把春耕的希望嫁接给蛙鸣
母亲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我跟随车流
脚步杂乱无章
不知挪向何处

我和青梅竹马,一起走出村头
她粗又长的辫子被城市的霓虹吞噬
山盟海誓变成滑稽剧的台词
许多情节
最后漂成枯叶


◎ 我不想闲下来,浪费孝心和爱

初雪过后,故乡进入冬眠
我无所事事。比邻家的狗还要悠闲
已经烂尾的工地
把我的一切梦想都烂掉了
无限向往的城市
曾经临时登记过我的名字
而我的户籍,像村头的那棵松
没有挪移半分

年关尚早。女儿祈盼的花衣裳
静静地挂在商场
父亲的酒壶早就干了
失去酒精刺激的父亲像一头暴躁的公牛
尽管他老得只剩下两颗牙齿
腰椎病让母亲的腰,弧度更加弯曲
只有妻子坟旁的杂草还在疯长

不想闲下来
浪费我的孝心和爱
不想闲得胸闷,心慌
不想闲着面对那些爱我的眼神
我有多余的时间,多余的力气
多余的荒地
无人寻租
 
  
◎阳光下的手掌

阳光下。一把锋利的镰
在坚硬的秋风中铮铮而过
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谷物纷纷倒下
握刀的手,来回舞动
看不清手上的伤痕和茧子
手。被一群金色的黄包裹

成熟的黄,粒粒饱满
在阳光下辉煌夺目
我知道,这种金黄的火焰
来自阳光下朴素的手掌
而手掌。曲握
单调的手势
代代相传

这个秋天
我站在前人栽植的树荫下
泪眼望向一双双流动的手掌
手中的镰,闪动尖锐的光
其锋芒,咄咄逼人


◎二月柳江

二月。待字闺中的柳江
刚刚告别一场雪
她打开身体
轻轻安放那些苏醒的溪水
踟蹰的野鸭在浅滩
小心地探寻春天

趁柳枝还没惊动春风
趁烟雨还在梦中
我愿意交出
中年的皱纹和内心的狂野
与清水芙蓉的柳江
一起回到两小无猜
回到少年无邪


◎立春

一只鸟。率先从梦中醒来
用区别于呢喃的歌唱
把冬眠在暮雪里的春天唤醒
站在柳枝上的春
开始拥抱料峭的风
以及渐渐泛青的火苗
不经意就点燃了一支梅
她清丽淡雅的香
招惹来一群蜂的早恋
只有蝴蝶还在深度睡眠
而南飞的燕
已经跃跃欲试
在风中亮出金属的蓝


◎曹家,一场雪让春天黯然失色

把北方的雪,开在三月
川西南。仁寿曹家
数万棵梨树刮起一场雪

浩荡的白,空前集结
桃花退避三舍
羞于露出它的暧昧

只有蜂,沉溺于雪的盛开
它们在一朵又一朵白中穿行
并对一枝红杏保持警惕

那些土地上的留鸟
年年等待这场雪
雪越白,他们就越自信

没有比这雪更纯粹的事物
让方圆几十里的春天
黯然失色
 

◎黑龙滩,我唯一的源最后的初恋

从岷江的奔涌里裁出一缕绸缎
仁寿黑龙滩,碧水荡漾
望不穿的秋,从杨柳岸蔓延开来
让四季的鸟鸣,清脆欲滴

可以安静黑龙的水,同样安静了我的灵魂
凛冽的清澈,凝脂的美
不仅安放不朽的青春
还把传说中的鱼,领回现实

公元1970年,我清泉一样清亮的哭声
在你汩汩的流淌中淙淙成溪
从此,你成为我唯一的源
最后的初恋

吮吸你的玉洁冰清,走进中年
潜伏在皱纹里的水声再次激荡起不安分的涟漪
你怀中的鱼,连同133朵生命拓底的名字
比柳枝上的春天,更妩媚

注:被称为仁寿经济命脉的黑龙滩,于1970年动工,耗资两个多亿、牺牲133人、历时8年。集水利、生活供水、旅游休闲于一体,被誉为成都的后花园。


◎我听到祖父的咳嗽从墓穴里传出来

再次回到故乡里的清明
年久失修的老屋
盛满斑驳的旧时光
当年祖父的咳嗽
多么剧烈。穿过破损的墙缝
惊飞春天归巢的燕子

我的童年,是和祖父合葬在一起的
祖父的坟茔,镶嵌在群山之间
成为儿孙们缅怀的最后一颗珍珠
擎上一炷香,再倒上半碗酒
我听到祖父的咳嗽从墓穴里传出来
夹杂传统的喘息和旱烟味

祖父曾经牛一样精壮的身板
独自犁着一家七口的耕地
春光就这样被他一锄一锄地铲掉
我的父辈们则像田禾一样疯长
祖父的背影,终究抗不过一根扁担
他倒下时,树龄只有68圈
这像一根鱼刺
哽在祖母90高龄的喉结中
成为我们的遗传性疼痛

如今这墓穴——
祖父和祖母通往天堂的入口
每年清明,流淌相同血脉的人
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祭奠。清扫墓园
把这种虔诚而单调的仪式
升华为家族宗教
并且代代相传


◎那些荒芜已久的乡土

野草开始疯长。重新占山为王
以烽火燎原之势
横扫小麦、玉米和棉的根据地
蟋蟀们亢奋起来
在野菜花的摇曳下
弹冠相庆

这曾经是怎样的一片沃土啊
祖父和父亲年复一年在上面深耕
如今犁铧、镰刀与锄
连同火红的五月
一起锈掉了

还有稻香远逝的水田
几度孤零后成为芦苇的新欢
蛙声节节败退
犹如那些奔波于城市的乡下兄弟
在方言失守之后
败走一座又一座麦城


◎ 年关

陈家沟。那些外出的打工者
候鸟一样循着渐浓的年味
陆续迁徙回来
陈老栓这只年迈的留鸟
独自坐在房前的老榆树下
举起枯枝般的手掌
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皲裂的树皮
像抚摸多年前妻子的脸

他刚刚接听了女儿的电话
说今年过年回不了家
从腊月初一就开始滋长的守望
瞬间像闪电泯灭
他感觉眼前漆黑如墨
作为年货储备的几只土鸡
此刻莫名地兴奋起来
一直陪伴左右的狗
显得垂头丧气


◎还乡

走出去的时候
他绕过了十八弯水路和十八道拐
毫不留恋地把蛙鸣和炊烟
遗弃在山坳

从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
汽笛和霓虹是相似的
脚手架和钢筋混凝土也是相似的
汗水和眼泪
结晶出质地相似的盐

走回来的时候
他绕过了十八道拐和十八弯水路
在荒芜已久的田间
他感觉自己像一株野麦
与久别重逢的故乡
格格不入


◎在乡村,偶遇一只瘸腿的狗

十五的月亮刚刚圆过
落单的我,拎着组织配发的奶粉
慰问同样落单的贫困户

柴门低矮。紧闭
一条狗隔着栅栏扑向我
瘸腿。戴着铁链。朝我狂吠
一口从来没有洁过的利齿
像要撕裂秋风。撕裂陌生的我

它的旁边,放着一个石槽
里面还剩几粒谷物
我微笑。向它示好
用它听不懂的语言告诉它——
此刻的警惕是多余的
它愈发狂吠不休

这让我突然想起邻家的贵宾犬
一日三餐都是精品细粮
它从不啃骨头
偶尔吃一块煮熟的羊肝
对所有路过它的陌生面孔
始终如一地表露出
乖巧或者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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