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有作品入选数十种选本并译介到海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世界的入口
妈妈,那只存在于你身体上的
世界的入口,
它缓缓开启,光的到来
像经历了一个黑暗而漫长的世纪,
那无边的、撕裂的疼痛,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不仅是属于你的荣耀。
我从此拥有了世界,以及对你的
爱的认知。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再一次诞生。
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它忘了我已习惯痛苦
忘了这世上还有更多快乐的人
他们从不同的屋子里
看这些雪落下来
落在屋子与屋子,道路与道路
山河与山河之间
把世界变成雪的世界
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一样的雪人
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是“雪”这个词
树疤记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
疤痕,并不影响
树木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的源源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的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静安先生在1927年①
我有小人物的无知、悲凉、惶惑、苍茫
我有咬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吞咽
我有失魂的杜鹃在骨髓里一声声啼血不已
我有一个王朝的辫子拖在脑后
我穿过午后的颐和园平静地把自己交给湖水下起舞的鱼藻
我把生身之诗托付给了这崩溃的汉语共和国。
注:①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
日知录
我只要坐下来,
把一支纸烟,慢慢地抽完。
我只要从久坐的黑暗里起身,一抬手揿亮世界的开关,
并且清晰地
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原野记
把原野当成生命的温柔地带,我离它
却愈加遥远了。当原野失去
蓬勃的野草、杂树、荆棘,而只剩下庄稼
沟坎崖畔的花儿在风中加速凋零
请允许我独自游过田埂时,心中升起
露水大的伤悲。离开村庄三公里
我一步一回的泪光深处
只捉到了电线上的雀点,以及枝头的半片残叶
脚下这青绿的麦苗,头顶着霜露
却并不见老,偶尔有野兔顺着垄沟狂奔去远
似乎它要在惊悚中亡命一生
壕沟里流水不复,哪里还有水草鱼虾的踪迹
蓝天白云凝滞头顶,壕沟对岸
高速公路直穿过围起来的开发区,不用脱去鞋袜
我也能向着灯红酒绿飞去。仿佛
原野已不复为原野,我心已成
齑粉。想起童年时我也曾在原野上迷路
从连片的马齿苋、抓地草间摘下一朵牵牛花放在耳边
就隐隐传来了暴雨般的虫鸣,仰起脸来
看见星辰分外密集而明亮,足以照耀古今
让人平静地睡去,不再想醒来
不再侧耳搜寻亲人的唤归
若干年后把住所安置城市的边缘,说明我心向原野
却又被名利的藩篱羁绊
你怀疑我虚伪吧,但不要怀疑我来自那里
最终还将被它一点点收回。
拟诗歌研讨会
一群人在拆解一个人。
相隔了近百年,我们在探寻
时间带给他的灾异:离散,
饥饿,肉体的困厄,被摧折的精神的崩溃,
是哪一根稻草压垮了它?
不确定的死因,对应了他不确定的命运,
摸索着写下的诗句。
唉!我们还没触及他的影子,
或者只是在盲人摸象,
所有研讨归于眼前的现实,留下他从墙壁上
冷对着台下的陌生人群。
再远些,镂空的雕花窗棂还留着鸟鸣的滴露,
院子中央的古井是他汲取过的,
放一封书信进去能寄给大海,
寄给地球另一端的世界,以及更古老的星空,
但这一会儿,只有阳光泊着砌拢的青石。
而我们都说了什么?当舌头被管辖,
人如鸟兽散去,
作为唯一的被遗忘者,
他又沉入冷烛残卷深处,耳根清静地不再醒来。
在梁鸿湿地
早春的阳光带着微薄寒凉,
豆梨才露出白牙,
风中俯仰的野芦苇
灰茫茫一片,仿佛被命运扼紧了脖子。
骨头的断折之声传来,
如冰茬碎裂,而水边油菜花金黄。
在细浪的镜子里,
季节刚迈开趔趄的脚步。
所以仅有爱还不够,还要跑起来,
还要一叶障目,无视白云与黄花举案齐眉。
野旷天低,你说是泥土涵养了水分,
还是相反?我喜欢
这散漫凌乱的早春,从桨声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鹭飞起,
从残雪下取回了羽毛和翔集的钥匙。
河水如脉络,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过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和更多的采花盗。
我还有秘密的手艺,
以保持一首诗的完整性与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时间不会怅惘失神,
在季节的轮回里,
泥土梦见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这湿地
带向江水停歇之处。
头颅滚动
头颅在泥沼中滚动,它不再
借助于手脚,如同火焰
把灯芯捻灭,一样在真空状态下起舞
趋光的群蛾看见被火烹的幻影
而我并非被别的光源引诱
从银白骨架的顶峰
另一颗青葱头颅,又长出了泥泞
在返身童年的秋天,棉桃集体叛逃
肩扛独木舟的汉子
在棉田里找寻通向大海的秘密河流
他还向草地撒网,捕捞命运的锦鲤和鹅毛
——他活在自闭的世界里
呱呱落草后,从没人走进过他内心的黑房间
“是的,头颅滚过
荒蚁坟丘显形,水流到最后
不是汇入更大的水,就是消失于尘埃……”
也有时候,它像一个不祥的巨蛋
以破碎明志,喃喃地低语
“在滚动中,把全部疼痛归还给草木和乱石。”
我不质疑它的来处!我选择放弃
从你的记忆里消失
留下行尸走肉与虎谋皮,混迹在人群里
头颅滚动,把荒野抬高,与所有黑暗
建立起幽微的通道——它的耻辱注定也是我的
你看啊,它几乎已奔跑起来……
破浪(拉斯•冯•提尔电影)
她把身体的激情
再一次用尽了……爱的灰烬
从眼底弥散开来。她沉溺,忍受,等待那泪水
破浪而出。上升为天空
而月光照下来,在浪尖上涌动
留下甜蜜的幻影
意识堕入虚空,沮丧在一点点吞噬她
性的尖刺能唤醒他吗?
而繁花如宿命,在枝头挥霍着短暂的香气
她的手,拼命想抓住什么
冰冷与坚硬的石头,漆黑无边的屋子
那最好的年华,惊鸿一瞥
天空的内衣滑落到足踝
伤心旅馆的肮脏房间里,她看见过凡•高的星光夜
……回忆如抽刀断水。旧时光留下
那空荡的病榻,如蛇蜕
落入疯狂的绝境——那更多石油与破碎的枯干玫瑰
海水一样蓝的天空
抬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
海水一样蓝的天空
那一轮皎月盈在蓝色波心恍若碧玉
而风继续搬运着云朵和燕子
把沉入记忆的老人一点点变回孩子
包围他的万籁虫鸣吹拂着
比麦地更辽阔的流年碎影
苦楝树才抽芽,石头滴着水
出村的路恍如苍鹭的脊背
穿过旷野游向无数黄昏和黎明
诗的手艺
坐在河边抟泥巴的女人,那么忘我
其实更多出于好玩,或灵光闪现
水是活水,泥是黄泥,花香和鸟语
带给她一个个美好的早晨和暮晚
那水中映现的姣好容颜让她喜欢不已
纤纤素指在灵巧地翻飞
抟出一个个活脱脱自己的泥人儿
她赋予他们生命、性别、笑和哭
点亮他们眼睛里的光,看他们迎风生长
这些都是她的孩子了,在她身上嬉闹
睡熟,一遍遍数着夜空闪烁的
露珠和星辰——她教他们去爱
去走向山野,丛林,潮头
去钻木取火,升起乳白色烟岚
——哎,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如她一样孤单
又折来树枝,在水中翻搅
看混浊的泥汁飞溅,落入草丛
站起来更多迎风生长的泥人儿
她给予他们新生,送他们沿不同道路
散向四野八荒……这人类
诞生的过程,仿佛失传的秘密手艺
他们在大地上种植,养育,领受悲欣
血液里流传的基因——那劳作的手指
用泥土的词语,建筑一座座时间的宫殿
他的眼睛里有马的孤独
一匹马走进酒吧,
它打着响鼻,固执地,
向年轻的侍应生索要草料。
侍应生伸出茫然的手,
摸它的眼睛、鬃毛、蹄子,
然后,递上一杯红酒。
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
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
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
走进酒吧,是刚才进来的人,
坐在靠窗的地方,他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
继续望向窗外。
自然解析
所谓“道法自然”,你可以把自然
解析为宇宙、时间、生死,春去秋来
没人能与日月同辉,也没人与天地同寿
更多人命却比纸薄。你从呱呱落草
就向死而生,那个在风中奔跑的少年
比风更早倒在生的终点。他的一日
长于百年。你手指的世界屋脊
亿万年前曾是沧海,你怎样把海水唤回
你用尽洪荒之力,世界再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人有一死,止于鸿毛散尽和泰山崩裂
累加的爱恨情仇,也不能让世界停顿分秒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教育你重新发现历史
更多的小人物和小细节,继续改变它的进程
他们不留下名字,甚至不在录鬼簿上留下名字
你也曾站在交河古城前,看时间被瞬间定格
残垣断壁与寸草不生,成为文明展开的镜子
那个骑骆驼走来的人,还身着唐装汉服
而你离乡经年,故乡已非旧时模样
石桥不见流水,宗祠不见列祖,荒草食尽道路
故旧相识归去来兮,田埂上走着陌生的新人
“此心安处即故乡”——这是健忘症,也是道之所存
你对所有生老病死都心戚戚然
在别人的故事里逆行,为自己无端泪涌。
(“头条诗人”总第397期,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12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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