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

1968年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乡村，毕业于许昌地区卫校护士专业。曾在医院工作10年 ，后离开医院，在郑州、北京任图书编辑、杂志社编辑等职。12岁开始写诗，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杜涯诗选》《落日与朝霞》。先后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刘丽安诗歌奖、《诗探索》年度奖、《扬子江》诗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许昌市。

回   声

杜涯

无穷

曾经，我走在夏日雨住的河流旁

天空飞云笼罩，河流笔直如练

在远处，河流之上，云深处我看到了无穷

曾经，我走在六月雨后的江岸上

江中静水滚流，岸上林带浓郁、翠拔

远处，树丛呈现一种向风耸立

而在树丛的排列、静穆之上，在那

江天辽阔、林木摇动之上的轻云处

我看到了杳渺的无穷

更多时候，我站在河堤上，面前的

大地稳固，人们的劳作和忧梦稳固如亘古

我看到：世界辽阔，树林翻涌出层叠典仪

远天的蔚蓝里，恒久寥默处，无穷矗立、绵延

每天，我在大地上行走，坐卧，虚度时光

有时我坐在树丛边，倾听到时间的细丝

然后我望见朝阳、云霞、永恒的落日，望见

远处的云天。我还记得那云霓路，路上的风雨

我眺望远处的幽蒙、光亮、蔚蓝

一年年，站在人世间，我眺望渺远里的天空、无穷

触摸空光，我看到那深邃处的无尽、无限、疼痛

永路里的时间总在滔滔而去、永去不回

而我站在地上，站在长路上，眺望渺远、无穷

时空的轮子转动，带走了陡立的河流

空春一度，树声又密

紫楝花落在时光的缝隙

人世已苍茫如沧海，如四陲

而我仍站在这里。世代凋谢，往复循环

我从未忘记回归。风雨不尽而漫漫

我从未忘记久远的约定、使命

年复一年，我眺望幽渺里的无穷、无限

我眺望那乡园神圣如眺望永在

是谁给了我云空峭拔的信念：

我来自永恒，也必将归于永恒

我眺望，彷徨，心如磐石，渐渐又忧伤

而那永路上确已垂挂熠熠繁星

我站在这里等待，那约定的时刻打开

交给我时间的秘箭，时空的锁钥

四月迟暮

“四月迟暮下，烟春浓如深。”

东风浩浩，风在园林中，杨絮漫似雪

树阴比往年更绿，深喧复轻喧

绿阴深处，轻喧声里又深藏一日日的鸟鸣

散漫的鸟啼从容也清明，诱我每日谛听：

鸟啼声里，有世代的光阴、世代的芳华

一声一声的鸟啼里，有万水千山

有层峦起伏、江山万里、春水无尽东流

渐深的时光也令我轻忧：徐徐春风里

桐花每日都凋落百朵，槐花三千

杜梨花漫天舞荡，晏春一地狼藉

而烟声持续：忙碌的早餐摊主和清洁工

小学校园的朗读声，路上的运菜工

路边在建的小区、市场在树阴包围里喧腾

我每日在这无限的人世上穿行

时常驻足于阴凉：我爱这人事无尽

我也爱万里江山，万里忧伤

东风裂变，我的热爱又怎能拦住沉陷

毕竟人世已迟暮，毕竟汤汤

毕竟沧海转换，时间已太晚

江声已远，而我依旧：我在人世无限

我也在万水千山

空春下

当我于霞光中擎几束天赋而来

我是否知道这里已有百年的烟波等我

无限烟雨处，数代桃芳谢。空光流年

如今只余街旁长柳，春风浩荡

我行走于园田，徜徉于绿堤

忽然于心动里站定，当我想及：

我行走的园田，千年里也曾有人走过

我徜徉的绿堤，往昔里也曾有人叹息

白昼树影掩窗，梦醒时又杜鹃清啼

有一次我恍惚看见他们广布劳作于田野

又一次我看见他们迤逦缓缓，东向而行

风过处，他们身影消匿，世代的繁华落地

我曾于阡陌上徘徊，我曾登上高冈四望

但哪里有你们的身影，持重的先人？

哪一条河流旁有你们广淼的呼吸？

哪一座山峰是你们法度存在的凭证？

我有芳草在心胸，也难挡滚滚车轮

往事已远，所有往日不能回来。想当初

我一腔新奇，懵懂混沌穿云而来，又怎知

人世只是千年的云烟，千年的空落？

声波已远，彩云无迹。我已知长河结局

也已知一切都会结束在哪里

天边闪电划过，雷声隐隐。即便我集聚

所有时代的光芒，又怎抵时光苍暮？

春风浩阔，我于午夜里握一心悲怆

然后迎望朝霞，凭临群山，望夕阳河川

即便我不是你们胜任的后代，远久的先人

我也会立定万里山河，与沧海浮沉

回声

五月，阵阵长风吹过世界表层

树林一片片发出轰响

树丛的绿浪在大地上无边翻涌

我站在大地上，望着碧蓝高空

我听见自己稚拙的声音：

“我还在这里呀！”

星空仍在头顶缓慢转动

亿万年无声。璀璨的崇高。

我站在星空下，仰望着深邃：

“我还在这里呀！”

朝霞每日都浩浩升起

落日也不歇地滚滚西去

鸟儿整个春天都在园林中啼鸣

它们啼着：漫漫流年，沧海桑田

我站在地面上，声音沉挚：

“我还在这里呀！”

我还在这里

一切都还存在，在持续

某一天我累了

星云深处，树影笼罩

我会躺卧在你的脚边

休憩，听着阵阵林涛

五月之颂

所应赞颂的是大地，极限辽阔

是大地上麦田的无边伸展

五月的熏风每日都从麦田上荡荡刮过

阳光下的事物亘古寂寥，但光芒葱翠闪烁

所应赞颂的是五月的树林

是白杨林、桐树林、槐林和柳林的茂密

它们在时光中的沉默、风中的喧语

记载、陪伴了人世的沧海桑田，空悠无常

石榴花丛火红地掩映，围墙持重

旋覆花、白荬花在田野和路旁氲氲盛放

南风吹来，事物们在说：“在无常与

无情里，也有不变的蓬勃、葳蕤、芬芳可以依靠。”

所应赞颂的是那个乡村饭店

一对青年人正在那里举行订婚筵宴

当欢声笑语和正午的阳光在屋顶相逢

你会明白人世动荡里生生不息的缘由

所应赞颂的是繁茂的园林

是园林中远远近近的鸟啼

一声一声的鸟啼在往昔与今日里持续

使人世在百年空落里，也有了一丝丝温丽

风吹过树林，风摇着树丛

风吹落了槐花也带走了紫楝花

四周的树木陷入了深绿，徐徐风中

枝叶摇曳里，人间有几多安宁、几多清凉？

一夜细雨过后，天气晴朗

理应赞颂新鲜的朝霞，上午，城外的碧草

我们短暂、有限的今生，将依靠这些

无限、长久的事物，来环护、见证，相向依凭

回荡

我全部的思量都在那星云深处

我曾在远处森严排列的树丛之上看见你

在它的静默高耸或微微摇动里

我曾在永恒落日里看见你

在目极处深邃幽渺的蔚蓝深处

有时我看见你在一条道路的尽头

在远天处的云岚的浮动和朦胧里

有时我看见你在苍郁连绵的山峦之上

在那之上的白色或青灰的云霭里

有时我看见你耸立在云之深处的高阔里

看见你矗立在世界之外的无限里

那时你是方向，崇高而忧伤

你是渺远、无迹的温暖、光亮

我还记得你庭园中的粉红淡紫花束

林木的肃穆，树木的深沉高耸

当我想起你远处天空下的瑰丽忧郁光亮

怎不在沉寂处黯然泪伤？

星空亿万年地转动

而你在何处？

人世上已数度沧桑变换

而你在哪里巍巍地庄严？

当云霞在远处一年年地延展

当天空，在远处的辽阔粉红里

放送透彻的光明，我知道

你是我心中最痛

此在和彼在，邈远和幽寂

永远迢遥、无法触及的地方啊

当我在沉寂的大地上漫步、游荡

你可知我的疼痛，无法治愈的辛伤

所有的彼路都是繁星

肯定即是永恒，信赖即芬芳

诸物渐行渐远，时光已太晚

而我守住内心高傲的尊严，不交出忧悒

矗立在世界之外的无限里

缥缈在云天之外的稳定里

你是我此生神圣的绝望

你是我坚持的方向，孤绝的去往

我全部的存在、思想，都只为那星云深处

（选自《诗刊》2019年11月上半月刊）

王亚平

1949年生于川北，1982年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学院，斋名说剑楼。红河学院教授，石河子大学客座教授。中华诗词学会原副会长，《中华诗词》首任执行主编。著有《说剑楼诗词》《当代诗词研究》《说剑楼诗道》《蓟轩词注》《词学笔记》《现代诗论举要》《拗律钞注》《拨雨问花》等。

说剑楼诗词选

王亚平

立春

一

春归南国早，云岭绣成堆。

微雨双飞燕，清风一剪梅。

谁家歌婉转？何处梦低回？

红袖知酒渴，捧来鹦鹉杯。

二

春寒忒料峭，炉火映窗纱。

绿萼香浮月，紫箫声入霞。

洗心存妙悟，煮雪试新茶。

因念溪山晚，鹃啼缅桂花。

三

遥寄陇头客，东风第一枝。

骑驴觅诗处，呼酒对歌时。

豆蔻霏霏雨，芭蕉猎猎旗。

殷勤春信息，报与美人知。

四

春思理还乱，香残睡起初。

紫烟斑竹泪，青鸟故人书。

肾补三鞭酒，诗驮一匹驴。

无弦琴自弄，莫问夜何如。

五

记否踏青日，悠悠野兴长。

双溪波渐暖，一榻梦初凉。

玉笛抚花露，春潮涨月光。

秋千悬寂寞，风过有余香。

六

云烟生万壑，潋滟转朦胧。

溪柳缠绵绿，山茶烂漫红。

有声即天籁，无处不春风。

一寸心蓬勃，都藏小蕾中。

七

听鸟呼春雨，凭栏生浩叹。

有才皆寂寞，无梦不凋残。

且把琵琶引，携来高处弹。

楼台花热烈，又吐一枝丹。

八

子夜披衣起，春声破寂寥。

一枝寄梅雪，三叠拨芭蕉。

短笛吹残梦，长歌忆断桥。

参差竹弄影，风雨又潇潇。

返乡

五十年前月，长随客梦孤。

江潮涨依旧，蓬鬓望全殊。

玉笛喷霜竹，秋声掠井梧。

且斟桂花酒，听唱美人虞。

陈子昂读书台

登高拾遗响，山色莽苍苍。

溪雪茶初涨，竹梢风渐凉。

层台古调绝，豪唱正声扬。

忽忆幽州事，幽思接浩茫。

剑门关

林涛奔万马，剑气射崔嵬。

危栈千秋恨，雄关万壑雷。

潭深龙未醒，蕾小梦初开。

有客题红叶，骑驴得得来。

剑阁品茗

共倚萧萧竹，听茶看雨飞。

山深无俗鸟，雷淡有余威。

鹃血三年碧，秋云一雁归。

闲聊汉唐事，燕瘦又环肥。

李白故里

一

诗压唐四季，俯看群岭低。

恨随风雨作，名与少陵齐。

月下歌千首，都云是醉题。

吧台久不见，空了浣花溪。

二

独得江山助，闲愁一扫开。

梦随明月去，狂趁好风来。

诗剑真双绝，庄骚共一杯。

夔门号子响，知是挂帆回。

过华崟山

华崟春晼晚，来吊未归人。

何处泰山重？谁家主义真？

无端调锦瑟，有泪哭斯民。

纪念碑坚挺，孤寒挂一轮。

南充开汉池朱德贺龙垂钓处

小荷又尖角，功过荡然空。

细看枝头蕊，都非昔日红。

万言书激烈，千古月朦胧。

漫把一竿钓，东西南北风。

登高

一

高丘有女醉时醒，读破红尘万卷经。

何必长歌悲白发，者番健步上苍冥。

三千水弱杜鹃紫，廿四风和杨柳青。

草罢新词云外唱，要招山鬼梦边听。

二

白云一片去悠悠，绝顶孤寒冷不收。

翠羽关关歌秀色，黄花灼灼照清秋。

吟鞭指点尘嚣外，遐思放飞天尽头。

回望平湖波浩渺，烟帆高挂木兰舟。

三

携取七弦西蜀桐，歌呼来拨快哉风。

三千水击南溟碧，尺八霜吹烟树红。

汗漫云扬高且远，刹那神悟静而空。

重阳欲扰伊人梦，遥寄新题一叶枫。

四

人云有鬼唱山阿，衣薜荔兮披女萝。

日挂虬车旗结桂，响回花树鸟穿梭。

何须沽酒煮三国，且自烹茶听九歌。

望里辉煌夕阳下，云边又见月婆娑。

五

群山尽小胆开张，八面风来入羽觞。

悬瀑惊雷听浩荡，流云野鹤看飞扬。

且歌古调花间曲，聊发老夫今日狂。

鬓插嫣红秋一朵，为君持酒劝斜阳。

六

无端锦瑟五十弦，携向霜秋高处弹。

浪拍苍崖云浩浩，书传青鸟路漫漫。

谁家珠泪三年碧？何处春心一寸丹？

珍惜梦中红豆子，从今不教梦凋残。

七

短笛无腔自在吹，轻寒漠漠雁先知。

又逢倚竹吟秋处，正是扪松听雨时。

云外凤箫曾抚梦，梦边蕉叶好题诗。

婵娟千里如相问，且把霜红寄一枝。

八

当时明月彩云飞，曾伴伊人踏翠微。

共赏烟霞孤鹜落，同披花影满身归。

淋漓佳句捕秋水，婀娜新声弄夕晖。

因念枫林红叶暮，婵娟又著女萝衣。

古稀小唱

一

酒边莫问夜如何？七十年轮一刹那。

太息旧游相见少，唏嘘老泪已无多。

帆悬花骨朵儿梦，梦挂石榴裙子歌。

暂忘鬓霜飞似雪，登楼共赏月婆娑。

二

登楼追梦日垂西，长忆春江水暖时。

四野紫归王谢燕，一灯红照纳兰词。

依稀羌笛阳关曲，恍惚巫山杨柳枝。

不忍抟风奔玉宇，伊人宛在水之湄。

三

鹏抟直下大江东，云雨高唐客梦中。

两岸青摇千叠浪，三巴红涨一帆风。

时舒时卷阴阳合，亦幻亦真歌哭同。

人近古稀不逾矩，惊天号子渐朦胧。

四

往事朦胧一叶飘，莽原踏月马萧萧。

瑶池浪打千秋碧，雁足书传万里遥。

丝路驼铃沉似梦，梨花雪阵涌如潮。

图南击翅过云岭，豪气温情两不凋。

五

曾以温情暖艺林，暮年诗境近萧森。

雄边冰雪追风马，急峡雷霆破浪音。

都把壮怀歌烈士，谁知纯粹是童心？

梦回苍岭花如血，五十弦翻绿涨深。

六

梦涨虞兮奈若何，女萝薜荔满山阿。

云边鸿雁音信少，月下鲛人珠泪多。

搞笑东施颇扭捏，浣纱西子自婀娜。

老来心境清空甚，漫把秋词寄踏莎。

七

踏莎紫陌梦悠扬，色色空空归坐忘。

且拨寒灰认秦火，漫歌长恨忆高唐。

放飞遐思追玄妙，寻觅初心入渺茫。

说剑楼孤远尘俗，小桃红唱白云乡。

八

人面桃花去不还，如歌往事未全删。

再三入梦峨眉雪，那一回眸嘉峪关。

心月孤圆人已老，酒怀渐冷鬓先斑。

焚余诗稿时相寄，寄向滇云山外山。

海南十八拍

引子：机上作

翅拍霞光万道红，南来欲览岭青葱。

水击三千云浩浩，荡胸都是快哉风。

观沧海

一

鬓霜辉映雪千堆，云水襟怀至此开。

温情豪气如潮涌，拾得鲛人珠泪回。

二

烂漫星摇日月行，风饱云帆一叶轻。

燃犀莫照鱼龙窟，中有冤禽作恨声。

沧海楼

一

扶病登楼一怅望，海天思绪正茫茫。

我有心期人不觉，要将吾足濯沧浪。

二

二月花明豆蔻梢，片云孤鹤两相高。

开放胸怀纳天籁，海涛听罢又松涛。

三江入海口

心惊浩浩与荡荡，海风劲健海潮狂。

果是恢宏大气魄，微开一口纳三江。

万泉河漂流

小小竹排潋滟波，一篙点破梦婆娑。

浪拍云根人击节，黎家唱响万泉河。

凤凰湾晚眺

渐失依稀鸿爪泥，流霞红与雪鸥齐。

往事如烟归淡定，心胸空阔日沉西。

海滨读庄子

拿云心事渐无痕，梦觉红尘酒尚温。

南海听涛读庄子，恍然我亦一鹏鲲。

东山岭

追寻千里到天涯，共赏东山豆蔻花。

更凭古榕调气息，焚香细品鹧鸪茶。

潮音寺

东山岭上白云深，一杵钟澜涤寸心。

趺坐菩提纳万境，于无声处听潮音。

椰韵

拍趁霓裳杨氏女，风摇飞燕小腰身。

比拟纷繁失清秀，黎家阿妹一枝春。

读刘征师丹青椰颂

妙喻眉山苏子笔，心仪坚挺海公名。

刚健婀娜双美并，神传阿堵是丹青。

寄东坡

一

不悔南荒九死回，胸中浪打雪千堆。

黄州赤壁儋州梦，共对婵娟酹一杯。

二

清凉海角芭蕉雨，和畅天涯椰树风。

苏髯垂老句英发，一笑那知是酒红。

三

十年生死江城子，暮雨朝云古惠州。

自信海南女娲石，孤高能挡海横流。

天涯海角

知也无涯生有涯，月明海上浪淘沙。

天长地久终有尽，珍重心花和泪花。

乱曰：机上作

揽将日月入胸怀，气吐虹霓亦壮哉。

非空非有心澄澈，我与伊人看海回。

玉楼春·恩施九首

恩施大峡谷

诗怀浩荡诗潇洒，快览云扬飞瀑泻。崖悬万丈削如刀，岭涨狂澜奔似马。   

花妖狐媚纷纷下，期与同游终作罢。黯然我欲赋招魂，落笔风雷听叱咤。

腾龙洞

土花冷艳蛟龙伏，太古珊瑚青且绿。鲛人珠泪结猩红，巴楚编钟悬鬼哭。

清江直下风云逐，浩浩雷奔声裂谷。神来走笔气萧森，寒压江南吞塞北。

坪坝营原始森林

饱餐秀色原生态，绿涌云崖涛似海。放飞浪漫杜鹃红，邂逅罗敷眉扫黛。

逍遥顿悟恶乎待，且自披襟成一快。试依老树听年轮，果有情歌飘五彩。

百里橘柚长廊

九歌又听飞山后，百里长廊悬橘柚。湘灵瑟鼓女萝青，山鬼砚磨秋月瘦。

后皇嘉树今红透，装点山乡铺锦绣。踏歌人挽彩云归，鼓棹倚箫香染袖。

梭布亚石林

谁将娲石移丘壑？万古嵯峨撑碧落。今从云外赏嶙峋，应记当年皆灼灼。

堪惊生态桃源若，鸟唱泉歌萦日脚。女儿会上听桃夭，顿觉此身欣有托。

大水井

飞檐挂日凌霄起，星汉回环嗟仰止。何须寻梦问源流，一脉绵延唐姓李。

槐荫井蓄云根水，见证百年兴废史。试斟一勺品荒寒，中有桑田沧海味。

土司王城

时空隧道通今古，幻化神工兼鬼斧。土司钟鼓接洪荒，云海苍茫星月吐。

年轮倒转风和煦，百鸟间关鸣碧树。汉疆碑石记渊源，读罢烟峦飞细雨。

陈连升铜像

曾观沧海伤心碧，落木萧萧秋瑟瑟。虎门鼙鼓咽寒潮，子弟三千齐死国。

黄金铸就英雄色，如此江山标胜迹。一杯酒烈酹清江，走马犹能掀霹雳。

土家摆手舞

金翻稻浪同一割，斩将夺旗威烈烈。万人摆手动山河，征战农耕齐唱彻。 

土家小伙英风发，山寨姑娘花绰约。长街舞罢月儿圆，共听江奔涛卷雪。

鹧鸪天·武陵八首

甲午中秋，余应邀远赴黔江武陵源诗会，爰得小词数阕，总题武陵琴趣。嘤其鸣矣，遥寄天涯……

昆明至黔江机上作

一翅扶摇趁嫩凉，携将余勇过黔江。谁家三脚猫欺虎，何处孤巢枭嚇凰。

秦恍惚，汉荒唐，无弦琴上梦飞扬。武陵深处无今古，道在桃花深处藏。

中秋夜读桃花源记

花雨缤纷一棹过，武陵深处忆秦娥。云埋啼血三年碧，梦觉流光一刹那。

溪婉转，树婆娑，清风明月本无多。且忘秦汉那些事，来听巴人劝酒歌。

武陵源中秋步月

一记桃源幻亦真，数枝艳照石榴裙。遥望河汉波千叠，犹挂秦时月一轮。 

人绰约，梦缤纷，湘灵瑟鼓酒怀温。云边雕落流星雨，知是花魂是鸟魂。

武陵山中与幽人对酌

寻梦苍崖问杜鹃，青瑶棋局未全删。谁家翠羽歌如翦，何处黄鹂溜的圆。

杉挺绿，瀑飞寒，者番呼酒上烟峦。且将红叶题秋籁，寄与伊人子细看。

黔江濯水古镇品茗

唤醒沧浪梦一泓，蒹葭秋水四围青。苍凉可以舒吾目，澄澈将能濯我缨。

乘暮色，洗茶铛，松毛娲火煮流星。一杯饮罢天高远，一寸心同秋月明。

过武陵香山寺

朝听泉吟暮听松，伽蓝钟鼓白云中，霞生雁翅悬秋碧，崖泻藤萝挂浅红。

知妙有，悟真空，须臾细雨刹那风。回眸忽见听经石，上有诗题一叶枫。

溪洞悬棺解读

犹梦东山夜枕戈，眉间豪气未消磨。荡胸急峡雷霆斗，决眦危崖鹰隼过。

头怒掷，又如何，漫天风雨压寒波。一杯且对流云酹，化作招魂金缕歌。

黔江小南海

吐纳星光日月明，鱼龙歌啸共潮生。三千尺浪拍娲石，九万里风起健翎。

珠有泪，草无名，诗敲步出夏门行。试听古木年轮转，中有扶摇击水声。

水调歌头·车过天山

扰我梦魂久，今日喜相逢。连呼快觅诗去，趁此雾朦胧。结伴驱车直上，仄仄平平云径，花放异香浓。崖畔好风细，树杪日初红。

攀绝壁，过断涧，倚长松。一声清啸，霓霞拥我上冰峰。一览群山尽小，云起云飞如画，万里快哉风。兴发思题壁，笔落气如虹。

金缕曲·留别塞上诸诗友

水击三千里。负青天、蓦然回首，莽苍而已。三十年前初出塞，小试扶摇双翅。问几度、云飞云起？直上冰峰观沧海，竟轰然醉倒青云里。题断壁，写豪气。

老来忽动图南意。羡滇池、苍山洱海，  四时凝翠。摘取南天春烂漫，海角天涯频寄。长梦绕、西游故地。临别何须挥浊泪，笑阴晴圆缺寻常事。将进酒，拼一醉。

八声甘州·访东坡赤壁

趁长风万里踏清秋，呼酒上危崖。看大江东去，千帆竞发，海日西来。太息一时瑜亮，火卷北魂哀。烟灭灰飞处，折戟长埋。

因忆苏髯风韵，对茫然万顷，渺渺予怀。更凌虚高蹈，一啸楚天开。听铜琶、涛惊霜雪；访残碑、拂拭旧尘埃。归来晚，酌溶溶月，涤我灵台。

轩辕台

轩辕高卧处，四围山青苍。梦枕太行绿，歌飞黄河黄。云冈起殿宇，碧瓦映红墙。壁间观凤舞，绕柱看龙翔。因忆洪荒古，茹毛饮血浆。教民稼与穑，教民蚕与桑。教民谦以让，道德重弘扬。教民勇以武，行健当自强。天地助人和，怀远朝八方。民族根基固，炎黄一脉长。功德入青史，伟业何煌煌。山乡动歌吹，骚人吟华章。雪花传太白，登台哭子昂。高山叹仰止，日月争辉光。我借一樽酹，万古胸开张。得句势宏伟，击节音铿锵。不觉暮云紫，古调转苍凉。怆然涕欲下，幽思接混茫。

石宝题壁

忠县石宝雄峙长江北岸，长七十丈，高五百尺，古木苍藤绕之，风雨雷霆生焉。传为女娲补天之遗，故名石宝。

天补万世功，遗此女娲石。雄视大江东，拔地三千尺。镇压万顷涛，下有鱼龙泣。树老挺虬枝，崖古苍苔碧。江水看滔滔，江风听猎猎。天梯依壁悬，直挂银河侧。攀梯沐天风，星斗信手摘。织女机杼鸣，唧唧声断续。俯瞰峡江青，纤纤成一握。霓霞片片红，云帆朵朵白。高处不胜寒，直下风雷激。回首乱云飞，苍鹰啸断壁。因念炼石成，珍奇光五色。拂拭觅流光，石火迹斑驳。杜鹃红欲燃，犹带当年热。

登陆羽阁夜读《茶经》

攀崖采茶香，夜烹观茶色。欲解茶中味，琢磨夜继日。卅载弹指过，春华结秋实。煌煌经一卷，道传奇彩溢。捧经挑灯读，恍然心有得。但观色香味，难造道之极。兼论壶与水，可期有所获。壶容江海深，水涌千秋碧。有容德乃大，天地人合一。品茶性有别，分流儒道佛。佛空道归无，儒品独重德。亦别亦相通，和美是其则。和为美之源，无过无不及。经以人为本，茶农与茶客。饮茶畅身心，种茶求收入。互利与互惠，大道宽且直。史称茶农苦，辛劳非所值。诗中怨恨声，能察政之失。但愿司马读，泣下青衫湿。读经如采茶，精华带露摘。窗外风敲竹，似鼓圣人瑟。掩卷推窗望，不知东方白。

哈尼梯田歌

哈尼梯田高挂云南元阳哀牢山南，千山万岭，沟坎石罅，层层叠叠，直接云天。史载：哈尼人经一千三百余年之辛勤开垦，方造就此旷世奇观。癸巳五月，元阳哈尼梯田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梯田哈尼寨，稻花哀牢山。天梯千万级，高挂白云边。辉光射青冥，万道月牙弯。长忆刀耕共火种，白云深处春雷动。引来山阿不老泉，浇灌千秋哈尼梦。哈尼梦绕哈尼村，辟地开天伟绩存。试抚先民开山斧，斑斑锈迹有余温。从此山乡春意足，春风春雨苏万物。沟坎石罅涌春潮，布谷声里秧针绿。秋高万山秋意浓，稻穗沉沉压秋风。黄云漫卷镰刀快，割取秋光稻粒红。我来山乡访秋霁，鼓荡胸怀凌云气。烟树间关鸟知音，梯田泼剌鱼得意。隔篁竹闻溪水喧，往事如歌亦如烟。十分绿涨多依树，一片红燃野杜鹃。鸳鸯井寒情未了，造化阴阳割昏晓。高歌一曲梦长青，痛饮一瓢人不老。脚底浮云一扫开，连声呼酒上秋崖。白发题诗采红叶，红裙寻梦拂苍苔。青苍四围锦屏挂，长卷辉煌山水画。云为衣兮风为马，云中君兮纷纷下。放飞遐思气吐虹，此身已在白云中。擎杯且以茶当酒，开怀快揽八面风。薄暮垂天霞四溢，遥岑红紫近山碧。群鸟归飞掠树梢，一峰挺拔悬落日。万壑松风晚籁生，此声最宜洗耳听。心挂孤圆一轮月，目送飘摇数粒萤。溪头鸟唱惊萑苇，惊破秋红争吐蕊。何处紫箫抚花妖？谁家玉笛吹山鬼？多依树筛一泓月，月下巴乌声呜咽。花间象脚鼓深沉，树杪葫芦丝摇曳。多情花绽好风吹，多依树伴红豆枝。双红豆子多采撷，多情人在水之湄。噫！我来探访哈尼寨，梯田万叠悬云外。苍崖瀑落斗雷霆，河汉星流呈异彩。敲诗共趁梦燃初，归来诗驮一匹驴。竹里词填百字令，云边雁篆一行书。花骨朵儿哈尼梦，蘑菇房子哈尼居。蓬蓬勃勃花似海，扬扬洒洒雨如酥。从知人间有仙境，应喜吟鞭入画图。吁嗟乎！花雨缤纷真刹那，仙源徜徉只须臾。君不见流连忘返归途争插满头菊，都云此行真不虚。君不见焖锅酒烈少年狂发诗侠醉，满身花影倩人扶。

大围山放歌

大围山雄踞滇南，方五百里，热带亚热带雨林覆盖全境。群峰翠耸，四季花红，寒泉玉泻，幽谷云封，真天地间大自在处也。赵瓯北曾曳杖清游，作树海歌，今诗碑存焉。辛巳六月，大围山列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名录……

君不见雨林绿涌亚热带，方五百里原生态。君不见云崖艳吐万树花，嫣红姹紫开不败。红河苏铁春葱茏，铁干坚挺流云中。万代花开红河梦，千秋果育红河红。太古桫椤青婀娜，曾经洪波与娲火。恐龙化石忒年轻，此是开天第一朵。三春三月啼杜鹃，相邀观花吟晴峦。刻骨相思红入梦，信天游歌山丹丹。秋高山茶花吐蕊，情窦初开藏小蕾。芦笙呜然花下吹，吹绽赤橙青蓝紫。苍藤古木不知年，土花冷艳虬龙盘。拍翅鹏抟涛卷碧，穿花鸟唱声拖蓝。古榕深处阳雀啭，石罅根深通秦汉。我来欲借绿一枝，撑起灵台凉一片。竹海共听雨霏霏，影扫琅玕青四围。空谷响传少陵句，斜晖红照美人衣。美人衣招绿孔雀，屏开五彩辉云壑。云边花茂溪潺湲，花下情深人绰约。峰抱澄潭青鸟过，一泓冷月葬诗多。小款瑶池亦绝代，回眸一笑生秋波。青云梯挂碧云冻，登梯揽月缤纷梦。一路给力凭好风，直上重霄鼓余勇。鼓余勇，众山低，摘取东风第一枝。樱花树下痴立久，为有痴情不可医。石峡槽中忆茶马，茶铛烹月清辉洒。拾取萤火点松毛，马帮铃响流星下。携将苍翠下苍冥，九龙瀑喧万壑鸣。三千尺泻银河雪，掣动奔雷破壁声。噫！我有迷魂招不得，扶筇追忆赵瓯北。吟屐同叩大围山，笔扫蛮荒青苍色。海潮起处掀心潮，树海歌牵一梦遥。扶摇水击三千里，温情豪气两不凋。一脉传承当代稿，正声澎湃诗不老。雨林如歌入华章，破译大围山心跳。听云楼倚岭月明，心灯不灭梦长青。夜深且自横琴坐，万籁无声心湖平。日出携卷登山唱，林涛汹涌浪打浪。云海苍茫雁阵高，心潮涨共秋潮涨。吁嗟乎！看山听云别趣同，排闼送青万千峰。樱桃红了芭蕉绿，诗苔竹梦郁葱葱。君不见大围山色碧无穷，伽蓝钟鼓白云封。君不见听经石上花蓬勃，浅深都是滇南红。

（选自《诗词增刊》第2期）

塞尔日·佩里（Serge Pey)

1950 年生于法国南部图卢兹。作为哲学博士，他曾在图卢兹大学教授“创意写作”。长期以来，他渴望把“哲思”的深度和“魔幻”的游戏结合起来。他既是诗艺的思索者，又是诗艺的实践者。出版诗集《无限的通用数学》等。

树    才

原名陈树才，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诗人，翻译家。文学博士。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1990—1994年在中国驻塞内加尔使馆任外交官。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著有诗集《单独者》、随笔集《窥》等。译著有《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等。2005年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2011年获首届“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2008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教育骑士勋章”。

塞尔日·佩里诗选

[法] 塞尔日·佩里 / 树才 译

诗棍（第1棍）

凡棍必收获呼吸

我们在手里

握住箭

而那张弓

居住在靶中

我们没什么可等待

那在夜里

移动的

那在夜外

死去的

这只火中鸟有一次

变成了风脑袋

诗棍（第2棍）

一切都打开

在骨头前祈祷

我们把话语借给

不愿归还的人

因为我们对

有去无回很肯定

一棵树在我们面前

放慢脚步

并且等待自己

在它的枝条里

指南针

在盒子里爬行

不去拧指针

凡棍必收获脚步

我们看不见

但它们走在我们前面

诗棍（第3棍）

我们忘了

我们的步伐

在这脆弱的大地上

没有留下印迹

众神不哭泣

我们把一截路的碎片

献给

并不等待我们的那棵树

我们交换

那些辅音

和元音

它们把我们拼读出来

当众神哭泣

我们把被单放到门下

我们递过

我们愿望的扫帚

诗棍（第5棍）

最后一次

一根针吃住一只苍蝇

我们从我们的脸上

扯下笑

我们用一小块土

洗脸

只剩下一个快乐的影子

在我们手中

微笑

在笑的下面

那冲我们笑的

没有死亡

也没有生命

没有上面

也没有下面

微笑是我们在宽恕

那冲我们笑的

比我们更高也更低

一个圣者就是

一个宽恕上帝的人

山上的智者说

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当他不肯宽恕

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笑和微笑

长得不像

诗棍（第7棍）

把一口钟挂上墙

把它放在

瞧着我们的那张照片旁边

了解死亡的

那些小时辰

当星星们离婚

同习惯

同光

（在钟里一个男人

敲每一个时辰

用一只花朵锤

对着一口水泥钟）

词语死了

磁针一样粘在脑袋上

唯一的动词把它们焊紧

花朵锤的每一击

照片拽动钟

凭一根头发

直到它烧焦的脸上

它以前的习惯声音

召唤我们

为了让我们不回忆

（照片拍摄那些时辰

然后把我们的时间分开

从它没计算过的数字上）

诗棍（第12棍）

关于外面

外面总是有

一个比它更远的外面

事物

是一些新鲜洋葱头

它们有好几层皮肤

它们让眼睛

流泪

我们给外面脱衣服

直到我们

就像在我们的爱情中

月亮

不再耕犁云朵

月亮

是夜丢失的一只轮胎

一个声音

把一瓣嘴唇分成两半

在另一个声音里

空气的肌肉

抓住一些卵石

筑起秃头孩子的

路障

诞生

还在我们中间耍花招

当诞生

把死者的手磨尖

诗棍（第23棍）

方 法

我们用秃鹫的一啄一啄

杀死太阳

在垃圾堆上

背对黑暗

我们在每一位死者那里

射杀一个天使

为了抓住外面

我们必须成为外面

诗不过是一种方法——

剥掉外面的皮

在我们的最深处

找到里面

鸟儿里面的鸟儿

寻找鸟儿外面的鸟儿

飞有它自己的生命

不需要鸟儿

而里面和外面

一起看着

飞在飞

寻找着鸟儿

把一个面包一切为二

如果把一个面包一切为二

能得到两个面包

但如果把一张桌子一切为二

就得不到两张桌子

把一个人一切为二

也切不出两个人

而只是一个死者

但一个面包切成两半

能切出两个面包

保持了面包的本质

而一张桌子切成两半

就保持不了桌子的本质

只是两块木头

我们能切一只面包

一张桌子和一个人

想着它们

被切成两半

还是一样的

即使它们的切口

并不相似

它们身上的切口

没有任何意义

假如不知道切的是什么

所以我们不切水

它永远是水

我们能切水吗？

被切开的水会变成两个东西吗？

它们彼此相似

还是不相似？

水会变成两个水吗？

我们想把水一切为二

即使切割了水

水也会逃离我们

并从我们的指缝流走

有些事物无法切割

切割它们

我们得不到两个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赞美

那无法切割的

光

我们再说一遍：

把一张桌子一切为二

得不到两张桌子

而是两块木头

把一个人一切为二

只能造成一个死者

但我们切一个面包

能得到两个面包

把水一切为二

它永远是水

所以我们的分开

不分开

我们的分开

是一种诗歌行动

我们朴素地叫它

繁殖

永恒流淌着

像水在我们指间

我们无法切割

（选自《诗刊》2019年6月上半月刊）

李松山

笔名山羊胡子，1980年生，河南省舞钢人，放羊为生。偶尔写诗，有作品发表在《星星》《江南诗》《诗刊》等，参加《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

自画像

李松山

我把羊群赶上冈坡

我把羊群赶上冈坡，

阳光在麦苗上驱赶露珠。

我用不标准的口号，

教它们分辨杂草和庄稼，

像你在黑板上写下的善良与丑陋，

从这一点上我们达成共识。

下雨了，你说玻璃是倒挂的溪流，

诗歌是玻璃本身。

你擦拭着玻璃上的尘埃，

而我正把羊群和夕阳赶下山坡。

雨

在小酒馆，我们谈论着词的多义和圆润性。

像你诗中耀眼的句子――

雨珠伸出玻璃的舌头

这时，窗外突然下起了雨：

“噼里啪啦”，它也在复述这个荒谬的世界？

沉默是无效的。

雨在云的声带里奔突

像你走进真实的自己，在笔端修复

名词间的隐疾。

自画像

可以叫他山羊，也可以叫他胡子。

在尚店镇李楼村

他走路的样子和说话时紧绷的表情，

常会引来一阵哄笑

如果您向他谈论诗歌，

他黝黑的脸上会掠过一丝紧张，

他会把您迎向冈坡，

羊群是唯一的动词；

它们会跑进一本手抄的诗集里。

说到风，他的虚无主义；

会掀翻你的帽子，揪紧你的头发。

你可以站着。或者和他一起坐在大青石上，

而他正入神地望着山峦；

像坐在海边的聂鲁达，望着心仪的姑娘。

致

——给高丽

一把剪刀娴熟地舞动，

像森子笔下的一个隐喻：

“银亮的铲子，咔嚓咔嚓铲着头顶的雪。”

这里是市中心，交通强劲而

迅疾。玻璃门颤动，像浪花拍打的堤岸。

从王店到垭口，你完成了跳越式的迁徙——

你聊到了你女儿：乖巧，

懂事，喜欢舞蹈，

对绘画有着惊人的天赋。

说到这些，你眼睛里的阴霾

瞬间散去。我离开时，你又开始忙碌：一把剪刀熟练舞动着，

在二十平米的理发店，

像银亮的铲子，“咔嚓咔嚓”，

铲着生活之外的雪。

雨的潜台词

她双手托着锅盖有节奏地抖动，

豆子哗啦啦落进筛子。

父亲去世后，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

神情恍惚的她倒先安慰起了我们

五七刚过，她就催促大姐和二弟，赶紧上班，

照顾好各自的家。

两年了，她平静地收拾着家务，

门前的菜园里，

依然种植着父亲喜欢吃的线辣椒……

现在她又在拣豆子，

豆子顺着锅盖，哗啦啦落下来；

仿佛滂沱的雨被她接着；

她身子向前微倾，试图把那雨声压得最低。

给召哥

包厢里，召哥在吼，

在喉结里奔跑。

从茫茫雪域到亚热带雨林，

雄性的高亢有着落日的悲凉。

太平洋真的伤心吗？

挪威森林里，

一定有只小兔子

被月光落下，或者遗忘。

我们碰杯，

你的杯子总是一低再低，

低过了桌面，

也低过了你谦卑的半生。

赠诗

醉后我又在野外放羊，

杨树似乎也有八分醉意，

它的叶子耷拉着，享受着光的按摩和摧残？

几只灰喜鹊在芦苇上练习忍术

你在你的城市里。工作，饮酒；

写下雾霾堆积的诗句。

石漫滩铁青的湖面，

锻打着斜阳烧红的烙铁。

在宛城

酒醒后，已在宛城。

从舞钢到南阳，

不过是一杯酒环绕舌苔直奔肠胃的距离。

凌晨两点，我在宾馆四楼：

夜色中的宛城大街，

轿车像激素过剩的斗牛，

疲惫地在发条上爬行。

你说，修辞的边界略小于生活。

等同于谈话，饮酒。

归来。途径白河桥，水面平静，

闪着粼光，整个宛城柔软起来

几只白鹭穿插交错，

像几个顽皮孩子，打着水漂。

重量

我将带有花纹的石头，

放进帆布包，

放在两本书之间，

石头和文字激起波澜；

失重的叶子，

落在湖面上；

一只腐烂的麻雀，

轻渺得让同伴忘记死亡。

而当我把书放回书架；

文字的风暴平息了，

黑色的天平上，

排列着纽扣的星星。

畅想曲

炭火已熄灭。

月光在窗棂上勾勒出旁白。

铅笔在酣睡，

记忆里残留的雪，和几粒闪耀的星辰

在稿纸折叠的皱褶里，无法邮寄。

瓦房里深居的人，

他推开门，

露珠驮着阳光，

在晃动的枝条间奔跑。

闲下来的日子

一桌人在搓麻将，

一桌人在斗地主，

一群来回走动的围观者。

阳光落在坠落的叶片上，

风抚摸着矮墙，低语。

这是他们闲下来的日子，

他们的麦子

在各自的麦田里

自顾自地生长，

长势如何那是麦子的事情。

小卖部后面的大桐树上，

两只喜鹊在巢里

不啼叫，不飞翔，

它们闲下来的时候，

和树冠融为一体。

朴素的爱

每天清晨，母亲总是早早地起来

她站在院子里，对着叽叽喳喳的喜鹊

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远在浙江的兄弟打来电话，

四岁的侄女在话筒里

嚷嚷：奶奶，奶奶……

她不住地点头笑

然后拿着父亲的遗像

一遍遍擦拭

雪

从赵记饭馆儿出来，

我们沿着各自的路线返回。

雪花被风裹挟着，

在楼房之间，

仿佛惊飞的鸽群。

我沉闷地走着，

没有回过头看你。

在这个令人恍惚的世界，

每一片雪，

都蓄着经年的泪水。

（选自《诗刊》2019年2月下半月刊）

敬丹樱

1979年生，四川中江人，参加《人民文学》第三届新浪潮诗会，《十月》第七届十月诗会，《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获第六届红高粱诗歌奖、首届田园诗歌奖、第十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出版诗集《槐树开始下雪》《樱桃小镇》等。

含羞草

敬丹樱

野水塘

除了水草，什么都没有

你投进石子

便有了慌不择路的小鱼，有了想把事态闹大的涟漪

白云蹲在水底看热闹

你也是

我们去看稻子吧

穿过农舍，鱼塘，紫红的木槿

抵达金黄的稻田。像只狡黠的麻雀，你漫不经心

啄开一粒稻谷

我在你面前停了下来

稻草人一样停了下来

那么多稻田，我只记得黄鹿镇的，那么多稻穗羞涩地低着头

新娘般等待收割

母亲

最安全的寓所，即将坍塌

被一纸诊断书裁定，不能出生的孩子

还在腹中安睡

谁也不忍掐灭

医院里，一个女人的哭腔——

她将向何处倾泻太平洋般

浩瀚，幽蓝，汹涌又温柔的爱的海水

想起小时候爬树碰翻鸟巢

黄黄的蛋液淌了满地，我也曾欠下一个安慰

给那空枝上

被剥夺身份的母亲

叙利亚，盲童在歌唱

仿佛大马士革城经受了什么

那些飞翔的种子就能

填补什么。她在废墟种花，她将拥有整座花园

她久久仰着头

花朵朝着天空喷薄——

神在那一刻降临

附身于世上最小的花匠

含羞草

轻轻拿手指点一下

叶片便快速闭合，再点，下一枝也快速闭合

像是训练有素的表演

像是取悦

我越点越欢，所有叶子都蜷缩起来

想起《辛德勒的名单》

德国军官拿枪口指点着犹太区

穿红衣服的小姑娘避开人群

闪身跑回居民楼，她跳进木箱啪一声合上盖子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多像是取悦

多像一枝训练有素的含羞草

我们都以为含羞草快速闭合叶子

是因为害羞

而祖母只是一个名词

父亲越是三缄其口

我的想象越是信马由缰。她在窗下绣蔷薇

在河边浆洗

她从围墙边摘下几片藿香叶

做拿手的凉拌鲫鱼。更年轻些，她学着我的样子将凤仙花捣碎

把绯红的汁液敷在指甲上

幼儿园门前

慈祥的老妇千人一面，攥紧那些粉嘟嘟的小手

鱼贯而出，汇入雨雾中的街道

我埋头打着腹稿，虚构一位祖母

来疼爱我

与女儿读《三别》

从《新婚别》《无家别》读到《垂老别》

从《垂老别》《无家别》读回《新婚别》

她的声音，好似刚剥开的春笋。

她不断纠正我的发音：平翘舌音。边音鼻音。前后鼻音。

哦，孩子，我走神了。

我想起了生活在电话里的，你父亲。

斗草

梅林里的一蓬骨节草

令我玩心大起，指挥女儿撸下一大把

选粗细相当的对折，交缠，各执一端。两股角力暗中较量

不时呈胶着状

总有一方要败下阵来。

更粗壮有劲的那根

关节处几番磨损，边缘已开始破裂。咯嘣一声

像一根绷不住高音的弦

像母亲——

骨质疏松，行动迟缓。衰老，总是无声无息的

不懂的越来越多

戴上老花镜，听凭我教她开电视选频道

发朋友圈，网上购票

在地铁站换乘，她任由我搀扶

乖得像个孩子。她再不干涉我的穿搭、饮食、工作、兴趣……

麦芒和针尖达成和解。

女儿埋首掌心的青绿

扒拉着趁手的武器。握着赋予我荣誉的骨节草

摩挲着它的伤痕，我迟迟不舍得扔下

地铁蝉鸣

蝉的悲怆可以言说

灯火通明的地铁上，它经历着比蝉蜕期

更为黑暗的时刻

囿于一名男子手中的瓶子

鸣声压抑，又突兀

从惊愕到平静，时间迅速

让众人遗忘。而蝉鸣滚烫，黏在身上，无法一粒粒摘除

送还枝头

无一幸免。

地铁里的你、我、他

包括那自鸣得意，审视猎物的男子，谁不是一只寒蝉

囿于无形的瓶子

甚至察觉不到噎在喉头的悲鸣

地铁还在呼啸，疲于奔命的旅程通往甜蜜

我们都深信不疑

想起那只猫

那只猫愈发爱蜷着。浓阴里，门槛前，灶台边

背对阳光，我鼻头微微泛酸

滑过它皮毛的手

粗糙，迟缓，斑点深褐，变成枯枝的速度

几不可察。那指尖曾飞针走线

在绣绷上翻飞……

它蜷作一团，像樱桃树叶背面的瘿瘤

时钟也蜷着，在漆皮剥落的墙面，在越堆越厚的灰尘里

无比慵懒

揉揉湿漉漉的眼眶

对着虚空，我伸出犹疑的手

借东西的阿莉埃蒂^①

寄居生活暗潮涌动

放大镜里，一滴水可能引发洪涝

一粒落石

可能导致坍塌

城市根系庞大。东三环出租屋里

我的渺小不值一提

少女阿莉埃蒂可不这样想

她从花园扛回紫苏花穗和叶子

为母亲准备生日小食

念着口感恰好的咖啡，为一块明亮的方糖铤而走险

她拽着青藤跳上窗台

对上牵牛花

迷惘的蓝眼睛，勇士阿莉埃蒂即将出发

她埋头把绳索绑在腰间

游刃有余的模样几乎让我忘记了

那些不愉快的词

——————

注①：宫崎骏作品《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女主角。

观猴录

从青绿的枝叶间探出头

轻手轻脚蹦下树，蹲在石阶，歪着脑袋

想再靠近一些

想摸摸它

直到对上它的眼睛

黝黑，明亮。那不可辜负的小眼神

逼退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赠予——

没带食物

也掏不出比它更多的自由

（选自《诗刊》2019年12月上半月刊）

彭莫

网名金鱼、一条金鱼、金正鱼，1982年生人，现居沈阳，自由职业者。

彭莫诗选

彭莫

即景

月色薄如纸，风过吹欲飞。

寒枝无叶落，深巷一人归。

马戏

魔术讶遁地，秋千惊入天。

无心笑小丑，我亦扮多年。

十年

十年云易散，一夜雨难收。

恍对无所语，深杯斟浅秋。

偶成

夜色雨中瘦，风声鬓上浓。

深灰巷之转，一伞立绯红。

金小鱼周岁背唐诗

红柚生盐国，黄河遇海牛。

我闻心盛喜，李杜莫深愁。

望月寄友

西风断续夜清寒，蓝幕无声挂玉盘。

想得费城时正午，可怜月也不同看。

楼角野花

零星一点生墙隙，香薄无教雅客怜。

幸有春风同爱惜，年年先我到君前。

深巷

深巷光阴不掩扉，阳台小坐树成围。

晚风吹落槐花雨，隔壁阿婆提菜归。

夜车

旧途旧梦各难回，嵌雪车窗犹自偎。

夜似古原原似海，不时浮上一灯来。

初秋

鬓上西风起，一年秋未迟。

清蝉过去式，黄叶进行时。

无地寄长信，余晖入旧诗。

潇潇明日雨，短讯已先知。

下课途中

愈夜愈繁华，迷离何处家？

默看灯下雨，竞化水中花。

远路千窗闭，寒风一伞遮。

想她应似我，守候末班车。

（选自《诗词增刊》第2期）

程皎

字素元，号泛园书生。1974年元月生，大理白族女。闲居滇东南小镇，疏懒寡交，以读书养猫莳花自娱。戊戌年入承社。

程皎诗选

程皎

山居即景

晴日浑无事，蓬斋幸有窗。

山人元是懒，卧看白云忙。

顾影偶得

晴扫山亭石，苔青影子斜。

早知如此瘦，不合爱梅花。

琴说

一

松响行云遏，龙飞怒水倾。

一弦夸雪色，十指发秋声。

慷慨嵇中散，疏狂阮步兵。

徵音安可试？用酒罢高鸣。

二

古磴披泉色，焦桐激玉声。

回沙秋雁老，漱涧晚云横。

高质雷先动，遗材凤且争。

何如邀万籁，弦外起天听。

夜归

山林微雨后，去路别虹霓。

松雾随车卷，市声过岭低。

一村灯已静，三径草初齐。

小犬候门久，扑人溅翠泥。

忆余杭

一勺西湖水，朝朝系客心。

鱼肥知酒淡，波静觉云深。

有鹭唯栖柳，无弦始听琴。

远人如欲访，长向画中寻。

暮春赴文山途中口占

又是村村种菜时，耕春齐趁雨如丝。

小牛犁到山边地，争向青坡啃草皮。

凭窗即景

村居向暮野烟微，手把残编送夕晖。

门外山山青不语，隔墙呼伴小狸归。

即景

向暮春山织野烟，谁家鸡酒贺开年？

半村黄犬逐人去，留着桃花守菜田。

岁末读八大鱼图

滟潋晴波看却无，红莲白蓼旧江湖。

劫灰证以三千界，愁酒浇须一万壶。

世路何堪青眼对，辙痕其奈紫鳞枯。

咸鱼久失生涯望，片纸云蓝安可濡？

（选自《诗词增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