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种渴望

我曾以为下雨的最好状态

是雨不知何时到来

等从一夜的睡梦中醒来

或突然离开眼前俯首的事物

才发现一场真正的雨，在我之外

已经真实地来过，真实地消失不见

那时我十几岁，对所谓人生既信任又怀疑

夏天的许多清晨

走在去学校的潮湿路面

或清冷的冬日黄昏，一个人循着水渍回家

总觉得那悄悄来过又迅疾离去的雨

如同神秘的

不能开口现身的命运

他想告诉我一些生活的道理

最后只留下了时间匆匆流逝的痕迹

现在我人至中年，回头看那敏感少年

蹲伏在绿化树旁观察，一群逃窜的蚂蚁

偶尔抬起头，眼睛里的那片天空

突然涌现一种暴雨落下的渴望

现在我人至中年

望向长空有如长路，几片云朵的飘荡由来已久

仿佛心底最轻最柔软的隐秘

仍旧充满，一种暴雨落下的渴望

✦充满困境的午后

空气中确实存在着四面无形的屏障

让这个异常闷热的午后

显得愈发逼仄

让一丝外在的风，都无法轻易进入

我坐在我一个人的房间。不开中年的空调

也不吹童年那把

一打开，心上就“呼呼”作响的风扇

不去想，也不去不想

就那样当然地坐着，就那样

奇怪地坐着

似乎有意在感受窗外某棵高温下

纹丝不动的无名绿树：

它持久的忍耐，以及不经意的

偶尔的，神经抽搐般的叶片颤动

最后我成为了，我自己的汗滴

从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脖颈

从我身体隐秘的某一处

敞开的每一处

悄无声息地重新生成、滑落

那样自然。又那样羞愧

融入这个许多年前不知不畏

许多年后或许不值一提的，庸常至神性的午后

✦ 迷雾森林

我并没有真正进入

任何一片树林

我的双脚没有因此踩到

其中一片，因彻底放空自己

而沙沙作响的落叶

我没有摆脱我唯一的影子

那灰白光辉下近乎固执的暗影

与羞涩

我没有找到一片空地

足以放下内心包袱：

多重身份的爱或责任

以及琐碎的，不自知的困惑和厌倦……

我又仿佛没有包袱。当我伸手试图去碰触

那些重的、大的、黑色的、无形的

在茫茫然，夜的无边森林只摸到了

真实的树木一棵连着一棵

他们有的先天带刺，划伤了我的皮肤

中年的身体因而渗出血渍

像母亲曾抚着细嫩结痂淌下泪滴

有的则挺拔如一个理想而遥远的爱人

允许我停靠休憩，带来的短暂抚慰

给我希望

也令我陷入空虚的，无法双手环抱的绝望

✦ 赞美诗

她不相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做一件事必要依循有限经验

和内心的单一秩序

弯弯绕绕

节假日回到公路已通达的乡下

上山采摘野油茶籽，仍喜欢

抄充满荆棘和泥土的小道

她有她近乎执拗的朴素

买菜时更信任长虫眼的瓜果青菜

饭要趁热吃，小孩的衣物要一件件

双手搓洗

心里堵了，在密闭的房间呆半天

出来就通了

有一天提前回到家中，看见她

在两个孙子午睡后

一个人倚靠在沙发上，抠着几个指头

无聊的指甲

午后漫长的光照穿过阳台直射进来

仿佛在暴晒另一件被岁月反复漂洗

折旧的衣物

那空气中因飘荡，几乎就要碰撞在一起而

发出声响的两件晾挂的

褪色薄衣裳

让我快速低下了头

一首对衰老、委屈、劳作、平静

爱和默默无闻的赞美诗

因不能脱口而出

而倍感羞愧。比第一次憋红了脸

从喉咙里对她喊出一声“妈”

还要羞愧……

✦ 我们的音乐喷泉

       ——给女儿

这突然涌现的欢乐。不时从光线暧昧的

虚空中

随节奏，音乐般喷射而出

如真实的、围观中的人群，并不确定自己

在看什么

却被一层更大的，迷幻的光影

笼罩且吸引

这不断被呈现的，形状变幻可感的魔术

仿佛真的来自我们

所站立的

地底。那蕴藏无限可能的平静

或我们怀中平平无奇的孩子，发出的

小小的惊呼：

那出于天性的信任和好奇

那一种真正古老得，几乎就要绝迹的

奇迹之上的奇迹

这短暂的、易碎的、重复的水柱

以不知疲倦地，轻盈的托起，安慰着一个幼小的

长期生着病的孩子

这永恒的关于爱的创造和不可能

以跌落，重重地安慰了

一个更紧搂住柔软命运的母亲

✦ 海景朗诵会

是另一群悬浮在水面的

更加天真的浮游生物

循着某一古老的蔚蓝，洄游至此

晚风中相互敞开、吐泡泡

伸出触须，如声音震颤

抓挠试探

读一首曾写下的诗，更是选一种气息

袒露身体一道不轻易示人的暗纹

以黄昏暧昧的眼光、语调

再次自我否定或者确认

这多令人着迷

仿佛那些虚幻的光影正在慢慢消失

而真实的布景、遮蔽和孤怯

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捉住

像放水灯一样，轻轻放回内心的大海

✦ 白色月光

今晚的月亮真美呀。让我一时忘了

自卑

让我不思议地走在江边

忘记白天的木讷、寡言，想起你

也想起自己

作为一个胆小诚实的人

既有月光抚遍草木那样坦荡的

对外倾泻的爱

也有如眼前萤火轻轻隐入

草丛一般，向内

纯粹、微弱、闪烁的欲望

——感谢月光这么美

让我不用拐弯抹角，直接可以

想到你

想到多年后。这片旷野依旧静寂迷人

某个角落必然还有一小块儿皎洁

羞涩的空地

白白地空着……

让一个仅凭心跳就能够

闭着眼睛活得很好的女人，像一棵

掉光所有叶子却仍要止不住

摇晃的树

忘我地在其中舞动、孤独得

近乎赤裸，赤裸着……

胜过这世间所有的初生

——

她对黑夜的感知，一点也没有被浪费

她的美与衰败

一点也不叫人羞愧

✦ 与儿子在江滨等候萤火虫

夜间江边风更大了

吹得水中苇丛摇啊摇

他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我的

形成片刻亲密的静止

另一种浪漫的天真

我们一起蹲伏。小心地呼吸

眼神碰在一起，仿佛是

两只短暂离群的

萤火虫

也期待通过身体语言发出

轻盈的、寻求同伴的信号

亲爱的儿子

我说我们需要保持足够的安静和耐心

那些发光的精灵才会自然地

自黑暗中现身

亲爱的儿子，我指给你看

今晚天上的月亮那么大

那么亮

但真正能让你兴奋地

跳起来，并打算用未来整个童年

那样宝贵的时间

去追逐、捉住，最后又轻轻放开的

是如萤火这么微弱的

由生命内部透出的，那一点点

不可思议的光亮，以及由此而来的耗损

编辑：罗 曼

二审：孤 城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