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

熟悉的街道，地标性的建筑，星星一样的人流
我是三十二年前，坐在武林广场地下音乐茶座，想要走进旋转餐厅的人
杭州大剧院，杭州大厦，杭州百货大楼，解放路百货大楼，延安路胜利剧院，以及山外山、天外天，楼外楼
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我都想拥有，或者感受一下
我甚至跑到知味观过了一个生日，然后在香格里拉睡了一个夜晚
我喜欢耐克鞋，宽松裤，山羊皮夹克，金利来皮带，人头马酒
喜欢抽外烟，喜欢骑上一破旧的自行车，去四处游走
西湖，玉泉，灵隐；六和塔，虎跑，万松岭
吴山广场，雄镇楼，城站火车站；望江门，清泰门，半山
拱宸桥，大关，祥符桥；留下，古荡，黄龙洞
十八岁，来到省城的乡下毛头小子，擦亮青春一粒闪光的金子
是的，我有野心，我想过上好日子，我想揣着大把大把的钱
和心爱的女孩子牵手，乘坐玻璃罩升降电梯，到二十几楼
那个年代，杭州最高楼层的旋转餐厅，吃饭，唱歌，喝咖啡
让人羡慕的天阙！海拔所在，与如今一百八十八米或二百五十八米的建筑高度相距甚远
但是，却是那个年代名符其实的手可摘星的摩天大楼。年轻的我，使劲把颈椎往后上仰
在阳光的眩晃，和白云的诱惑下，也没有目测清楚，那幢大楼究竟有多少层
二十四层，我是听阿顾说的。原谅我到今天还记得，他欠着我四百块钱
他告诉我，在云榭潇洒了三个夜晚，耗去一千多元人民币
那可真是一个销金窝！啤酒特别苦，特别贵。牛排咖啡什么的，也是特别贵特别好吃
关于旋转餐厅，究竟是名冠天阙，还是云榭，我的理解是前者
后者，也许是其中一部分，音乐茶餐厅或卡拉OK的别名

余文海，八级工人老大哥，拿着和厂长书记一样高的工资奖金。这矮矬子，爱翻白眼
一百八，多么值得炫耀的资本！倒腾洋垃圾的表侄阿顾，却请他在打铁关吃了一顿大餐
爆肚片，白切鸡，油焖虾，西湖醋鱼，油豆腐烧肉，牛肉萝卜丝，五香牛肉，狮子头，炒猪肝，肉丝跑蛋
西凤酒。啤酒。这一顿饭，让老余心花怒放，过后又觉得颜面无光，身体忽然矮了半截
老余抽四毛八的没有过滤嘴的劣质香烟。一天六块钱的工资所得，不抵阿顾一包烟钱
老余确实受伤了。他说，奶奶的熊，一顿饭是老子两个月的工资啊！说着，他哭了
那天以后，他不再本职工合同工的讥笑别人每月一百多块钱的薪水
他的优越感，像突然落地的玻璃吊灯，难以拼凑

而我越来越相信，阿顾是一个骗子
一个走背字的晦气鬼，一个食言而肥的过度挥霍者
他甚至猪油蒙住心眼，沦为吸食与贩卖白粉的一员
当他诱惑我，向魔鬼靠拢，我转过了身，把背影留给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拥抱了他
流下眼泪，确定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朋友
那一刻我背转身，把他归于野兽猛虎狼群
他在那条路上越滑越远。我听说他住进匣子，是多年以后
那天，我鼻子酸酸的。到底，他是第一个在平原翻耕我梦的种子
点燃我欲望，让我意识到生命的贫瘠，荒芜，以及向往

善良是老祖宗给的。贪婪是人性的隐恶。我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人的几种活法：一是把自己交给别人，一是自己掌舵；他们都在船上，生活的洪水中
我被动摇橹，主动撑篙，都是为了走上天阙，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日子，像蛊，像魔咒，像云雾，在明天或下一秒，你永远不知道答案
三十二年，我爬过多少山，划过多少滩，只是为了到达天阙，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命运调皮的，甚至恶作剧，在人们左手打开窗户，右手灭灯
我并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寻找一些什么
虽然，随着时间地点场景的变化，我的欲望有所改变。十八岁的我，还搭乘着上升向天阙的电梯
究竟有没有天阙，或者那根本是一场幻境，我并不关心
我只是倔强地想要找到自己想要抵达的天阙，不在乎一切正在改变
我的双鬓微霜，回望沿途丢失的人和风景，终于明白
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悲伤的人，一个丢失时空和过去的人
我丢失的幸福和快乐，源于阳光的丢失，纯粹的霉变

像一辆行进的客车，拥挤，嘈杂；不断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我伪装成一枚坚硬的存在糖份的坚果，甚至自我麻醉，假装颓废是幸福的情侣
十八岁的天阙，路不知所踪，门不知所在
只有年轮刻度加深的另一个我，被挡在上升的电梯玻璃罩外

总是有一个我，也许已经到达天阙，坐在那里，孤独地一个人喝酒
咖啡，音乐，牛排，中式菜，一切丰裕。而我的货币支付
已经为银行卡扫码、手机微信支付和支付宝验证所取代
我丢失心爱的一双手，一双我梦里牵过又丢失的少女的手
仿佛到处都是天阙，而天阙依然高不可及。我高，它愈高；我永远只是一个追不上它的小瘪三

天阙时常传动异响
事实上，我听到的声音，在家乡或者远方结冰的湖面
人与人之间，岁月与年轮之间，也会有结冰和破裂的湖面
我曾经指天为誓的湛蓝，已经灰蒙蒙
白云穿上尘霾的衣服，旁若无人地
化苍狗------

十八岁的天阙，天空飘满浮云的白花
它甚至是可以用来祭奠青春和亡灵的
而白云在不同疑义的时刻，生成各具形状的花朵
爆裂出结冰和破裂的湖面，发出的
邪恶的声音

四十九个稻草人，在第十八个额头刻下天阙的雏形
城市的火车和乡村的牛羊从此割分楚河汉界
牴牾，反噬，天阙是巨大的天坑，抑或看不到边，水波诡谲
让人溺亡的游泳池；一瞬间
竖立为猿猱绝径，高耸入云台的悬崖千仞

我终于学会放弃，知道朴实和安静，已经归列修行的范畴
天阙曾经离地高度八公分，离我的左手或者右手零点八厘米
那是一支烟的长度与胸径，我甚至因此窃喜
当我继续伸出手去，眼前浮出一片白雾茫茫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抓住
天阙以一次次的虚无，迫使我捅破自己的气球
我慢慢找到，平实的土地上，一些四条腿站立的凳子

我看破天阙的鬼把戏，总是在到达与无法到达之间，让魔术师施展障眼法
而我对它的描绘，譬如对生活的，远未结束
尽管，我看清楚了，它朦胧的雾体，和阳光的诱惑
我知道，虚无的画笔还在改写；天阙 ，就在云霄
在死亡来到之前，我开始有意识地撤退
我把目光投向田野，银色的月光，银色的村庄，银色的涌动
像习惯穿皮鞋的脚换回布鞋，习惯喝矿泉水的嘴想起井水，习惯坐车的人怀念步行
像真实与虚幻之间，达成与未达成之间，一只想停下来的鸟找到树枝

你走过，经历过了，并且淡泊了
天阙，就会在回望的刹那变轻变薄
失去原有的魅惑与体量，面目全非
如一具残骸。变

角色；场景
时间；地点
年轮；情绪
一切的，一切
都变了

20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