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书

母亲，想你时，马兰花漫山遍野
你低矮、瘦小、憔悴，让人心疼
站在地里时和一根杂草差不多高
混在人群中很难找见

二十岁嫁给同村的父亲
开始洗衣、做饭、种植谷物的轮回
你用朴素的乳汁喂养我和妹妹
用满是茧子、沟壑的双手
在土地上写下饱满的诗行

母亲，土地是你一生洗不净的宿命
我是你心头上掉落的一颗种子
在你的田野上，萌芽生长
二十年后的夜晚，才知道
你的疼痛、忧愁，生活的艰难

才知道，你带我走向人间后
身体就瘪了，像一只皱巴巴的袋子
无法再容纳春风、秋月和那些浪漫的事物
装满了柴米油盐和人世的沧桑

母亲，春风日夜吹着我们的村庄
给草木以丰盈，给庄稼以春光
却给你以腰疾，胃病和风湿骨痛
给你尘土、暮色和雨雪风霜

母亲啊，母亲。春天如此美好
在这片没有传道士的田野上
我只信奉河山、土地和粮食
在这个没有庙宇的村庄
我只信仰你和太阳



青海歌

我们的车奔驰在原野之上
道路两旁，成群的牦牛在啃食光阴
多么安详啊！不像我，总是四处飘荡
到现在还在竹篮打水、投石问路

落日浩荡，经幡飞翔。终归是要走了
火车开着开着就开进了夜晚
青海被我甩在身后，天亮时
我将回到银川平原，重复平庸的生活

过些年，我还会回到这里
回到日月山，回到心爱的金银滩草原
但现在，远方尚远，我必须继续赶路
继续寻找自己的归宿



山行

数年后，再次和父母造访熟悉的山林
这是难得的一天，我们在山谷中自由穿行
雨水过后，枯木上冒出鲜美的香菇
山野总将他最美好的部分馈赠给我们

鸟鸣时有时无，林间弥漫着树木的清香
古老的田园已荒芜，长出苍天树木
土地的主人也早已长眠于地底
这擅长掩埋的泥土，终是我们难逃的归宿

万物有灵，草木有命。阳光雨露
都是自然的慈悲。山坡上的野花都开了
这些不知名的花草
将在山中过完朴素的一生 



来生

只想做一根野草
和其他无名的青草一样
低矮地活在尘世
风来顺风、雨来顺雨
火来，就慷慨赴死

不需要他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站立的山岗，就是我的故乡和祖国
不用为世事和生活所累
一生只做两件事
守住我脚下的土地
努力够到头顶的天空



摘豌豆的男人

满头白发，衣衫褴褛
他一个人跪在春天的豆地里
油菜花开了，他并不关心
妻子改嫁，女儿夭折后
他独自住在漏雨的老土房里
靠低保和种几块旱地活着
今年豌豆收成并不好
整个黄昏
他都在不停的采摘
像在拾回身体里
丢失的命根子



大风歌

大风吹过门前的山谷
赶路人身体里的风琴响起
天空继续阴沉着。雨，不远了
高原的春风，像匹脱缰的野马
一股脑地将麦子推倒
将背回麦秆的男人吹得东倒西歪

风再大些，就是真正的春天了
我看到患白内障的奶奶迎风落泪
是的，她几乎全瞎了，也聋了
脸上秋风留下的沟壑越来越深
从风中赶回家的她，摇摇晃晃
像春天里仅剩不多的枯草
随时可能被大风刮倒



在路上

从哀牢山脚出乡关
需要经过四川盆地，翻过秦岭
穿过黄土高原，才能抵达我的暂居之地
在银川平原，每一年都会有白雪落下
每一年早春，尘暴都会准时光顾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在丈量平原，投石问路
只有在宁夏一年中最冷和最热的时段
原路折返，回到故乡。这些年
来往于云贵高原和西北大地之间
我不断说你好，不断说再见
像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
在不停的奔波中
丢失了家门的钥匙



背沙工

他的年纪和父亲相仿，年少辍学
做过保安、城管，也进过黑砖窑
他无妻无子，一个人住在城边的公租房
母亲死后，也没了家。背运沙土时
他总躬着腰，像一株被压弯的麦子
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梯，又叼着烟走下来
整个下午，他都在将沙土背运到六楼
终于将烈日背下了山坡
也终于，将身体装满了沙土




在牛街

在牛街，我愿意做一个朴素的农民
愿意将自己放在山河中间
放在祖辈生活的土地上
重复洗衣，做饭，俯首农桑的生活

我愿意住在山腰的土房子里，诚恳地活着
愿意在房子周围开辟菜园，种上菠菜和玫瑰
我会遇见一个心爱的女人，在这里生儿育女
我会有一个美好的归宿，不再颠沛流离　　

在牛街，我愿意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人物
只关心稼穑之事，只为爱的事物而流泪
我愿意像土豆、小麦一样，低矮地活着
愿意将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
守望我宁静的村庄和辽阔的祖国



乡村广场

在麦田中央，我们整理出空地
修建了一个个小小的球场
黄昏，我喜欢独自到这里
有时练习投篮，有时与自己单挑
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静下来
看山、看水、看风吹麦涌
看太阳落在村庄的后面
落在农人的背篓里
沉进水坝里，每天的落日都不相同

更多时候广场只有我一个球员
我既是首发，也是替补，需要打满全场
在高原打球，是一件危险的事
太过于接近天空，容易缺氧
太过于接近土地
容易生根发芽
在这个广场打球，我是跳不高的
身前的群山和田野，太重
身后的故乡和亲人，太重
我的双脚早已陷进了土地里




坐在祖国西南方的春天里

坐在祖国西南方的春天里
天空高远，土地清晰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在低矮的坡地上
春风吹过我的山岗，众生摇晃
一些曾衰败的事物，重新放出光芒

坐在祖国西南方的春天里
看流云飘向北方，鸟雀飞向稻田
看雨水打在树叶上，打在屋檐上
落进泥土里。万物生长有序
霜降在低矮的山坳
桃花一夜间就开满了山坡
大雪一夜间就落满了父亲的头顶

坐在祖国西南方的春天里
时光缓慢而悠闲，炊烟缓缓升起
牧羊人背着干柴，打羊从山野中归来
我身体里空出来的位置，刚够装下你和春天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仍对世界抱有希望
我爱的一切都在我的身边，亲人、朋友
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根野草
都是我的祖国和故乡



我们终将归于尘土

一想到，我们终将在与岁月的厮杀中
走向失败，归于尘土
我就感到无比平和、轻松。万物都自有定数
结局早已注定，没有任何事物能使我哀伤

数年之后，我们会找到一片安宁之地
长久的睡眠，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的病痛都将消失
爱恨情仇也将一笔勾销

我们的田地将板结荒芜、我们的房屋将倒塌
我们的躯体之上会长满草木，开出花朵
不会有人再问起我们的名字
我们曾拥有的一切都将归还给造物之主

想到这些，我宽恕了世上所有的错误
短短的人生经不起等待，生命不可能从头再来
在我死去之后，会有新的人站在土地上
替我继续与人间万物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