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30日,诗人艾青在《诗刊》会议上。张祖道摄
艾青(右)与巴金在交谈 资料图片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年8月出版
【追光文学巨匠·纪念艾青诞辰110周年】
在20世纪中国新诗的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身影,穿过黎明的风,迎着太阳走过来了。他,就是当代中国有世界影响的大诗人——艾青。
在民族危亡的年代,艾青没有失去对光明的信念,而是以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礼赞光明、礼赞太阳、礼赞人民,表达了对和平与尊严的热切呼唤。在蒙受屈辱与苦难的日子里,他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而是坚信“即使是磷火,还是在燃烧”。在新时期到来之际,他又焕发出诗的青春,以诗人的良知,把亲身的经历,以及自己的反思,凝结为诗的意象,向自己的读者和时代诉说。
艾青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是当之无愧的诗坛泰斗。在他长达五十余年的创作历程中,有两个创作的高峰时期,一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新时期。艾青最重要的代表作,都是诞生在这两个时期。在艾青诞辰110周年之际,回顾他不平凡的一生,重温他的诗歌创作,我感到他的精神品格特别值得珍惜。
1.以辛勤的诗歌创作,抒发内心燃烧着的博大的爱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1938年11月17日,艾青写下的这两行诗句,正是屈原以来历代爱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长太息以掩涕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艾青眼里,为众人仰望的英雄与普通老百姓是统一的。他希望自己永远和那些正直、勤劳的人在一起,了解他们灵魂的美。信任那些对世界怀有希望、对人怀有梦想的人。正是由于艾青心底充溢着对祖国、人民和大地真挚的爱,他才能不停地鼓荡起写诗的冲动,把自己的生命与民族的命运、把自己的情感与人民的情感融于一体,创作了一系列歌咏人民、礼赞大地的诗篇。
比如,写于1933年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大堰河以自己的奶水,也以自己全身心的爱哺育了艾青,艾青则以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以对乳母的真挚的爱来赞美这位伟大的母亲。这首诗是艾青带有自传色彩的心灵告白,是对圣洁母爱的颂歌。诗中流溢着纯洁的、无私的爱,这种爱是献给大堰河的,同时也是献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的,这表明了诗人的阔达胸怀,也是这首诗的普遍价值之所在。
比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
1937年的冬天,日寇的铁蹄践踏着中国的山河,正像风雪在肆虐着中国的大地。诗人悲愤的情感奔涌而出,把赶着马车的农夫、蓬头垢面的少妇、年老的母亲等真实的人物形象置于北方冰封的大地上,并与他们亲切地对话。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反复地出现,如同一段乐曲的主旋律,给人一种悲怆、回环的美感。
比如,《手推车》:“在冰雪凝冻的日子/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穿过广阔与荒漠/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
1938年初,艾青有两个多月的北方之行,看到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人民蒙受深重苦难,他的心在流血。他选取北方常见的景象,运用象征手法写出了这首《手推车》。诗人把手推车置于寒冷而贫瘠的北方土地上,它的唯一的、单独的轮子穿过广阔的大地,留下了深深的辙印。诗中明写的是手推车,暗写的是推手推车的人。诗人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完成了对北方农民的礼赞。
2.以开放的姿态,打磨自由诗的光芒
艾青毕生渴望自由。他说,“诗与自由,是我们生命的两种最可宝贵的东西”(《诗与宣传》)。“诗的声音,就是自由的声音;诗的笑,就是自由的笑”(《诗论》)。艾青堪称是自由的使者,在《向太阳》中,诗人憧憬地写道,太阳让他想起博爱、平等和自由。他意识到诗人的职责:“普罗米修斯盗取了火,交给人间;诗人盗取了那些使宙斯震怒的语言”(《诗人论》)。可以看出,艾青是把民族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联系在一起的,他所发出的对自由的呼唤,体现了他对新诗品质的最深切的理解,也使他诗歌中的自我形象闪耀着人格的光辉。
正是出于对心灵自由的渴望,艾青以自由诗作为自己最主要的写作形式。在他看来,自由诗是新世界的产物,更能适应激烈动荡、瞬息万变的时代。艾青的诗歌不仅在内容上充盈着自由的精神,在形式上也不愿受既有格律和程式的拘囿。
他具有开放的眼光,对以惠特曼为代表的自由诗和以凡尔哈伦为代表的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借鉴,使他在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营造等方面表现了极大的独创性。在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中,他的诗歌作品呈现出一种崇高之美与苦难之美,代表了中国自由诗创作的最高成就。
3.在美学原则上,确认诗歌是真善美之间最好的联系
“诗”与“真”的关系,历来是诗人们高度重视的一个话题。如拜伦所说:“假如诗的本质是谎言,那么将它扔了吧,或者像柏拉图所想做的那样:将它逐出理想国”(《给约翰·墨里的公开信》)。梁宗岱认为:“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诗与真〉序》)。艾青对此亦有共识。特别是基于自己的经历,艾青痛彻感悟到“说真话”的必要。他复出后的第一本诗集《归来的歌》的自序就叫《诗人必须说真话》。本来,“诗人必须说真话”这一命题,是平凡的真理,对于诗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然而,面对当时到处泛滥的假、大、空诗风,强调诗人必须说真话,就成为诗坛拨乱反正的首要任务。
艾青对诗坛中的那些“跟风”写作、失去自我的诗人予以尖锐的批评:“‘不倒翁’只能当玩具,却不宜作为做人的样板”(《艾青诗选自序》)。归来的艾青,敢于一吐胸中块垒,他最好的作品,融入了他的人生体验,融入了他的深刻反思,说的都是真心话。
当然,艾青并不孤立地强调“真”,他主张真善美相统一的美学原则:“真、善、美,是统一在先进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之间最好的联系”(《诗论》)。艾青富有代表性的诗篇,都实现了对世界认识的“真”,社会功利的“善”与艺术的“美”的统一。
4.通过独特而坚实的意象,展现诗歌“思”的内涵
艾青是诗人,也是哲人,他的诗不单是感情的宣泄,也是思想的升华。诗人的激情与哲学家的智慧,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20世纪30年代,艾青就提出:“人存在,故人思想。”“对世界,我们不仅在看着,而且在思考着,而且在发言着”(《诗论》)。随着时间的推移,艾青对人生、自然、社会的思考更为深刻、更为冷隽,也更为成熟了。反映在诗歌中,则是不断提升“思”的品格,不断趋向与哲学的融合。
当然,艾青作为诗人,完全知道诗与哲学有着把握世界的不同方式,他总是力求把“思”的内涵通过独特而坚实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翻开他的诗集《归来的歌》,《鱼化石》一下子映入读者的眼帘:“动作多么活泼,/精力多么旺盛,/在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浮沉;//不幸遇到火山爆发,/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过了多少亿年,地质勘探队员,/在岩层里发现你,依然栩栩如生……”目睹这块鱼化石,读者会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不仅仅把欣赏的重点放到那片化石的形态上。特别是重新被发现的鱼化石“依然栩栩如生”,彰显着强大的生命力。
艾青晚年写的《鱼化石》与他早年写的《煤的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处。鱼化石和煤都被深埋在地下亿万年,但前者成了化石,而后者则成了一点就着的煤。艾青新时期的标志性作品是《光的赞歌》。这首诗写于改革开放初期。相比早年歌咏“太阳”的热烈与单纯,《光的赞歌》则丰富多了。诗人的笔下,光的来源也不再限于高空中的太阳,而且也来自人类自身。这表明,真理不是由别人恩赐的,而是要从人类的实践中去寻求。这里表现出来的对个体的尊重,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应当说是艾青晚年在思想上的一种飞跃。
在艾青的诗学中,诗不是简单的情绪抒发,也不是简单的哲理书写,而是把生活的经验通过诗人的构思,凝结成象征性的含义。所以艾青最好的诗,都是用意象说话的。艾青对诗的智性强调,使我们的新诗能够进入新的水平、新的阶段,而非仅仅停留在简单的抒情上。
艾青一生追求光明,把自己的生命与诗歌融合起来。他对土地的热爱,对人民的深情,对光明的向往,永远不会过时。
(作者:吴思敬,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诗歌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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