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身边的这条河，四十年，几经沧桑

怀清

一
 
那是一个焦渴的年代
囤积在天上的水空了
渴，从幽深的老井溢出
沿所有的支流，向大河龟裂
百年湾塘曝出黑臭的老底
万物张着灰白的嘴唇
 
1989年初春，我20岁
陷在母亲河那一道枯竭10年
寸草不生的荒漠
我的血管里黄尘飞扬
和起伏的沙丘一起祈求波浪
和柔和的春风一起模拟波光
 
两岸正为一道枯河编织花边
一群群农人，将百年梨、杏、枣斩去
它们从此绝种
换上高产的桃林，成为新的风景
 
但我感到河流并未死去
她就潜在起伏的河床之下
很深的黑湿地带，保持着河流的姿势
向着上游眺望
那是一个焦渴中眺望的年代
那么多的黑眼睛，在树的根部、山的根部、墙的根部
陪着我，在黑夜的窗后，向远方眺望

二

两岸桃林坍塌
一个流域的缔造者，正以剔骨剜肉的方式
支撑着两岸，新的崛起

沉积万年的亿万河沙，土壤的前世
她一点点咬碎的石头
也许还是众生和宇宙的倒影
成为重新定义的财富
从碾碎的历史骨架开始，起底
轰鸣的机械，绵延的巨坑
向着不一样的苍天，张开铁臂和大嘴
沿着支流般延展的流水线
浇筑进平原重生的筋骨血肉

留下一些巨大的窟窿，持械争沙者的故事
公权沦陷的案底
等待填充

夏季偶值暴雨，涌来翻腾的暴流
暴流之后，常有贸然戏水者
吞噬于巨坑布下的暗涡漩流
当地媒体一次次警示：某河吃人

三
 
河流的神，终被还魂的老瘴
逐出流域，她破碎的尸骨
仍被征用，承载起越界的毒和咀咒

全新塑形的媾合一族
登上两岸的台面
尖领，圆袍，无以名状的兴奋
比消化后的海参更光洁
比掺入法国香水的狐骚更倾斜
比王大贵右腿横断面上的腐肉更锐利紧结
缠绕长长的舌尖，滴着粘液的手臂
扎下一个流域越勒越紧的畸形块根

代表委员的意见显示，这一个年代
沿岸青年应征，因为脾大，无一入伍

四
 
跨过那座锁在空中的巨型吊桥，河流
在她进入下游的拐弯处，终于有了一段
历时10年，斥资数十亿，被一座新城
供养的部分。两岸奇树袅娜，异卉争新
傍晚或清晨，不一样的腰身，笼着精致的烟纱

人们以此祈祷，一条河的复活
但母亲之神，会不会住进
五A级景区崭新的庙里
 
在山间，她仍有短促的上游
在终端，她仍有不一样的大海
她有限的血液，一出山便被囤积
重构的两岸，斩断了相互涵养的小溪
更多的鱼虾，有着不确定的命运
仍需要在重大节庆里，动用国库的税金
购买一次输液
拯救一小段波光粼粼

五

今天，狂水自天上来了
这么多年，它们贮存在哪里
它拧成了鞭子，狠狠地抽击大地
甫一着地，翻身便是一头头暴兽
寻找着昔日的轨迹

闭上眼，仍是那乌压压的浊龙
拱起背，咆哮着，撞毁东岸
倾覆玉米，张开大口
扑向就近的村庄
 
抗洪的人们众志成城
挥舞着铁锹和几可摩云的机械臂
试图将其斩立决
这是一场带血的搏斗
几十部装满石子的货车，直接砸向它的腰部
 
两岸繁华，处处告危
这些禹的子孙，似乎来不及反思
四十年大旱，是他们自己
用迅速繁衍的城市、村镇、道路、田畴
斩断了一条河流，和她两岸的根系

六

这是还债的日子
两年，206公里，三个县市，穷尽数百亿资金
全流域梳理，千万年天人共筑的水系
钢筋，水泥，军令状，强大的体制，日夜轰鸣的机械
筑起铜墙铁壁
似乎，已松下一口气

这个庚子之年啊
我的母亲河，却近乎风调雨顺
我看见一条河流
正携着她重生的野草，繁花，苇荡
她陡起的白鸥，迎面而来的清波
从十年枯竭焦渴，十年剔骨剜肉
十年毒液腐蚀，十年修复还债中
缓缓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