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黄河

过河，夜晚被抬得很高
我和恐惧，仅隔风声
公铁肩挑两岸灯火，星空
远离尘世，我试图远离身体

静谧，只剩一条旧船那么宽
在镜片里下沉，浑浊的身体慢慢醒来
玻璃复发白内障，圣洁覆盖了波纹

五月的黄河是用来思考的
又有谁知道？我就是在这次漫溯中
被生命的语言紧紧擒住
用尽三十三年，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人
嫁接在异乡的弯道上，把血流放缓


饮酒歌

对于大海而言，诗和酒都有
自己的口感，连黄河都忘了此刻的软
流淌的细节被次第打开

时间有刺，在滩边站立太久
脚下已生根。平原低着头
羊吃完草，继续啃噬着荒芜

即将入海，久端的尊严终于放下
酒精还没抵达骨头，凉风已在肋间生成
敢去经历秋天吗？然后蓬头垢面
怀抱沧海，更像微醺的诗人
岂能辜负这多情的季节，于是把自己
幽闭在河海交汇的最美时辰里

身在诗意中央，却像寂寞的叛逃者
皈依的路上，她比我更需要一顿大酒
用来御寒，用来止疼，用来重生


借大河栖居
——兼致马累、立明、烟华

如果不写诗，我就一定会幻想
这条大河任性地伸进胸膛
沿岸堤石发出更加粗犷的呼吸

河水和几座城池的传说
在舌根处沉睡，又被唤醒
故事潮润，船只和我们被层层打开

黄蓝和历史，一同清晰起来
而我习惯枕着波涛入梦
船身稍有偏颇，呼吸声淡出背景

河、海、诗、酒，四颗行星躺在心底
像极了我们，此刻背着一条大水，静默
虽不能确信这幻觉是真的，但我
仍要借助黄河，来书写整个中国的北方


漂木

一块朽木在私密时间里漂游
而我在放牧自己，看河水变成黄色海绵
把阳光、风和喧闹声吸进欲睡的肌肤
芦花已近中年，垂着头
向这片神圣的表达，作揖

朽木停止漂浮，在岸上住下，我想
大爱即如此。未被时间动过痕迹的水土
成为了长短句，在河海交汇处
以经久不变的低吟朗诵完她的诗篇

漂木已朽。我想到了祖国、母亲和故乡
河水安静得像一些隐喻，我愿意
练习成为木船，双臂拨动潺潺的流水
又或者，在广袤而深沉的时间上
久坐，除了我，还有谁？


雨季将至

如此亲近地阅读黄河，第一次读到
深邃。雨季将至，水更加浑浊
流淌：这个日夜兼程的话题
同我十年前第一次与它谋面相比
羞涩了许多，而我的心倒明快起来

水流很慢，如同谁的步履
从另一个城市挪向这个城市
河面上没有船帆，就像没有异乡人途径的
脚印。固执地游走，一次次覆盖
河面中央拒绝拐弯的光

诗性是人的秘密，幻觉每天都是新的
再过十年，这里是否会升起炊烟
连同一座被炊烟扶住的村庄
用来当作故乡。我的认知
只限于看到它为止：缓慢地，从浑浊
再回到明快，或者正好相反


浮铁

下游。黄河没了脾气。看不见流淌
只有一群“蚂蚁”由近及远
跟踪她的脚步。还有几根枯枝
像朝圣的人们彼此搀扶
从铁桥上蹒跚走过

李白在《将进酒》里等我一千二百年
让我为这首诗欣然地活着。盛唐
至今，这杯蜿蜒千年的大水
终究没有被沧海一饮而尽

国土之上，两艘旧船，被包裹在锈里
远处塔机轰鸣，油花喷涌
无法想象大水是如何把中原横向劈开
诗人双手合十，闭目，把椎骨举过头顶

汛期已远。今夜我真的该走了
但把睡意留下，梦里撑一支长篙
在宠辱不惊的灵魂深处
——虚构着各自的神


立秋为证

凌晨两点，不甘于触摸这寂静
用身体充当画笔，汗水蘸染墨色
画河水滚滚，写芦苇呼吸
听石头上盛开的花隐去现实主义的笑
看那由远及近的汉字，在眼神里
呼啸着，汹涌着。孤独的漂木
凄凉浮沉，像岸边的庄稼已顺应天命

真实，都将落入不可救药的修辞
我追不上流淌，身体太短，诗也不长
愿将语言变成短歌，与黄河知音

黄水黄沙黄土没有拒绝我的肤色
这心跳声填充的色彩让我从今夜开始
就可以抵达秋天，落脚
在这个站点，恍惚为更加混沌的笔尖


黄河故道

抵达海洋之前，笔锋伸向河面
风带着诗人的气味儿瘫软地爬出浅滩
河面骤然静谧，我却无法交出原因
只有绿，才能压住此刻的不安

它建造了自己，用尊严和荣耀
在一个重大时节里，建造了它自己
海，是不苟言笑的字眼
诗是大河之主，是我唯一的向导和女神

下船，只身穿过故道，蹲下来
比一株黄须菜还低，让所有的朴素
在意象里加持，等无垠的红毯
铺满碱滩。正巧十点，恰逢
放飞的白鹳振翅轻盈、矫捷，像去
表达爱意的才俊，又像答应求婚的佳人


登望海楼

站上一个高度，再凝望这片疆土
依然一副坚挺粗糙的旧皮囊
在大水与土地之间的严丝合缝中
含住了秘密而虔诚的祷告

学着记忆里父亲推沙筑堤的样子
弯腰、低头，有时要为了迎合一阵风
倾斜身体，把异乡人的叹息
嫁接进很深的土里
往事和回忆，从西方流传下来
疯狂地扩张城市的版图
河水倚着海水，走进无法确定的事物里

高处已不胜寒，暮春尚有余温
被咸腥的水土腌制出的微凉境遇
加重并放大了我的心事，比如
有时候，不得不学着本地人的模样
在黄河岸边，来回走走